“乡绅之死”是中国“短二十世纪”历史上令人哀伤的一幕。1930年代以降,涉及此段悲剧的作品代代相续。其中,《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堪称杰作。这表现在,较之《白鹿原》《生死疲劳》等文化原乡之作,《桑干河上》(以下皆简称)有着“时代目击者”的直接与深刻;较之同时代文本,《桑干河上》却又因作者身世而对这一阶层怀有隐秘的忧伤。诸种因由,使《桑干河上》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另类,而未必是“工具化了的艺术”和对“意识形态概念”的“译写”①。实际上,《桑干河上》是丁玲在涿鹿、阜平、行唐等地参加土地改革的结果,主要取材对象是涿鹿县温泉屯村。该村丁玲纪念馆说明文字称:“小说中的许多人物大都取材于当时的温泉屯村。”馆中还展示了十几位原型人物的照片。当然,《桑干河上》所欲书写者,并不止于小小的温泉屯村,丁玲希望捕捉的,是时代剧变中的势与人以及挥之不去的历史悲情。 一、有关劣绅的“科学描写法” 近人之谓“乡绅”概念,系从“绅士”演变而来。“绅”与“士”皆指科举制下获得功名的读书人,不过在朝为“绅”在野为“士”。在此理解下,“乡绅”即指居于乡间从未为官或已退出官场的有功名的士大夫阶层。不过“到了晚清时期,乡绅阶层发生重大变化,出现以团练为权力基础的土豪劣绅势力。此后,直到北伐战争前,基本上是土豪劣绅与传统士绅控制着中国的广大乡村地区”②。《桑干河上》所写中小地主,只有李子俊是正规师范院校毕业生,与传统士绅较为接近,其他人物如许有武、陈武、钱文贵、江世荣等多属土豪劣绅范围。 不过,无论哪类乡绅,在1940年代都面临着“乡绅之死”的历史变局。这是不可逆转的历史大势。这不仅指民国时期“膨胀的人口和有限的经济生产,无可避免地会产生摩擦”③并进而引发社会动荡,更主要指另外两层历史走向。 一是近代以来,农业中国势必通过大规模工业化实现对发达国家的“弯道”追赶,规模庞大的乡村地主经济已成障碍: 他们对于土地及其他生产资料的这种封建所有制,和由此而来的地主对于农民人身的不完全的所有制,即地主对于农民的封建特权……早已成为中国农业生产和工业生产的基本障碍。因此,为了发展中国的生产力,对于整个地主阶级(当作代表一种占有关系即一种生产关系的阶级来说,而不是当作地主各个个人来说),必须加以彻底的消灭。④ 所谓“障碍”,既指乡绅阶层“截留”了国家主要的农业收入导致工业化无从展开,也指乡绅阶层普遍缺乏投资和扩大再生产的意愿。关于后者,韩丁在山西观察到:地主豪绅“没人会愿意在肥料、种子和工具上花钱”,他们要么“将多余的粮食换成银元,埋藏在地下”,要么购买“唯一可以投资”的对象——土地,而购买土地“只是授权买主按照通行的社会关系准则,去占有佃户菲薄收成中的一份,而绝不会增加产量”,这些都“只会加深和延长经济的停滞”⑤。 二是在解放战争中,乡绅阶层作为广阔乡村“‘寡头的’或‘贵族的’阶层”⑥,同样势必成为被摧毁对象。这是因为,面对国民党军事进攻,共产党必须从广阔乡村大规模征兵、征粮。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整体性地解决“掌握生产资料,土地和耕畜农具”并迫使农民“俨若附庸”⑦的乡绅阶层进而建立自己的基层政权。于是,作为“翻转”“中国的低层机构”⑧的最有效方法,土地改革就被提升到战争战略高度,何况,“耕者有其田”原本就是革命核心诉求。于是“乡绅之死”即成定局,而《桑干河上》赖以为本事来源的华北土改,即是此定局的上演。 丁玲以文学方式准确呈现了此种大势。这突出表现在对钱文贵、江世荣等乡绅的刻画上。丁玲回忆:“(从)材料上来看,恶霸地主最多”,如“强奸妇女、杀人”的民愤极大的陈武,所以丁玲一度对自己说“写一个恶霸地主吧!”⑨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占人妻女的黄世仁式的恶霸地主最易激起读者反感,最便于在正、反面人物之间“制造界限”,“对什么是好或不好、积极或消极、道德或邪恶等做出界定”⑩。不过,此种写法实是将乡绅推到“他者”位置,通过抹杀其自我逻辑而构制某种“负面假象”。对此他者化反面人物叙述,丁玲不大欣赏,更不愿用浅俗道德批判遮蔽中国乡村更为深刻的真实。她说:“在封建制度下,即使他不是恶霸,只那种封建势力,他做的事就不是好事,他就会把农民压下去。”“他比恶霸地主还更能突出的表现了封建制度下地主阶级的罪恶。”(11)因此,尽管《桑干河上》也将陈武实录进了小说,但只是一笔带过,最终作为典型出现的钱文贵、江世荣等乡绅,虽有逼租、贪污、讹人钱财等错误,但并非“衣冠禽兽”,也无极端反伦理行为。这是有意为之的选择。遗憾的是,今天仍有不少研究者将钱文贵与黄世仁等混为一谈,这不免是对丁玲不愿“取媚群众”的努力视而不见。 那么,钱文贵等又是怎样的乡绅呢?钱文贵为“八大尖”之首,不过其统治地位的获得比较特别:“连保长们他都认识,称兄道弟。后来连县里的人他也认识,等到日本人来了,又有跟上层有关系,不知怎么搞的,连暖水屯的谁该做甲长,谁该出钱、出伕,都得听他的话。”(《桑干河上》,第11页,华南人民出版社,1951年。以下皆同)这一特点,可谓“谋财害命不用刀”(《桑干河上》,第387页)。究之史实,这近于对其原型韩文贵的实录。据知情人透露,“钱文贵(按:指韩文贵)不是恶霸地主”,他“确实有个儿子去当兵”,“他的坏不是表面上有多坏,我把谁打死了,我没有”,“你有啥事求我,求我我就坑你,包括他的本家,包括李仲祥”,“我让你当保长,我去你家吃你喝你,就把你腾得你穷了我富了。他地不多,但是他在外头做生意”(12),“(他)见识的人多,交际面也广,确实像小说中描写的,是个‘摇着羽毛扇’、‘二诸葛’似的人物,‘干了不少坏事’”(13)。此外,小说内外钱文贵的土改经历也类似:遭到批斗,土地被按政策重新分配,本人在土改中未遭镇压。可以说,《桑干河上》的确具有强烈的实录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