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关于救赎这一主题的表达,可以追溯到三条重要的线索:一是以基督教诗歌为代表的,即基督徒诗人所写作的诗歌作品,其对救赎的探讨主要是从信仰的维度展开的,有着相对清楚的含义与确定的书写模式,周伟驰的文章《当代中国基督教诗歌及其思想史脉络》,为我们提供了进入这一线索的基本路径。二是带有浪漫主义特征的诗,以海子和骆一禾的作品为代表,浪漫主义最本质的特征就是相信世界是“有神的”,但浪漫主义的“神”并非一定是宗教意义上的,用卡尔巴特的表述则是:“整个浪漫派的本质可以归纳为一个意愿,它想报道造物的生命力之奇迹,同时并非没有这个已公开道出的隐念:此奇迹与造物主的秘密正好是同一的。”①世界的救赎取决于“将来之神”的重塑,海子诗中的“王”的形象与骆一禾诗中的“圣”的形象②,明显带有这种特征。第三条线索以昌耀和张枣为代表,这条线索很少被人提及,事实上却是理解当代诗不可或缺的一个向度,此种关于救赎主题的表达,并不是通过宗教的信念或是外在于自身的神来实现的,而是通过绝对内在的感发来完成的,比如张枣诗中反复使用的“浩渺”以及“来世”的意象,是从内在的体验中生发出来的,并且均带有救赎的色彩。昌耀后期诗歌发展出一种“白色书写”的模式,无论是从救赎主题的表达还是语言的独特性方面来看,这种书写模式都是非比寻常的。本文以昌耀后期诗歌的这种独特书写模式为参照,试图对第三条线索的历史含义给予探究。 一、后期的向度 昌耀常说:“我是岁月有意孕成的一爿琴键。”③反复阅读那本厚达千页的《昌耀诗文总集》,在那些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诗文的背后,能体会到所谓诗人的孕育恰如海德格尔的表述,是一切诡奇可畏者中的诡奇可畏至甚者。迄今为止,新诗史上早天的天才数量众多,中道搁笔停滞写作的诗人为数不少,还没有进入语言的成熟期即中断写作而历史留名的诗人也有着那么一批,恰如诗人凌越所说,在昌耀之前还没有一个诗人像他那样,从最初依靠对诗的欲望和冲动而开始的青春写作一直到晚年无所依傍孤绝而卓然的语言历险,其四十多年的写作生涯,不断地超越自我的边界而推进其诗歌进程,并将这种超越与推进一直保持到生命的最终。昌耀生于1936年,卒于2000年,几乎跨越了三个时代,考虑到时代中的历史巨变与个人际遇之突转,这种推进与超越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但与其说奇迹,还不如说是他那诡奇的命运造就了这一切。试想如果没有那些暴烈的打击,如果他从最初就顺利被接受,被认作是一个诗人,路途平坦,估计他和他的同时代人不会有什么两样,大约会以一个平庸诗人的结局而为世人所知。平庸是诗人的常态,卓越与优异则需要一点不同寻常的命运。 施米特在论断克莱斯特和多依布勒时提出“真实的受难史”的说法,他说:“两个德国诗人葬在柏林,这两座墓比魏玛皇陵的墓更能说明我们真实的受难史。”④所谓“真实的受难史”在施米特那里是以隐喻的方式来使用的,它并非指对我们身上所遭受苦难的记录,而是指人生因为没有救助与拯救因而是受难的。其中施米特所提到的受难者形象,是我们理解20世纪的一个重要线索。从诗歌的角度,20世纪的重要诗人都创造了独属于这个时代的受难者形象,这一受难者在痛苦与崇高、噩运与神圣之间追寻、等待、守护,以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最为著名,比如其开篇所书写的向各级天使“哭喊的我”之形象,里尔克对此的解释是:“是的,因为我们的使命就是把这个短暂而羸弱的大地深深地、悲悯地、痴情地铭刻在心,好让它的本质在我们心中‘不可见地’复活。我们是永不可见之物的蜜蜂,我们疯狂采集着看得见的蜂蜜,贮藏在金色的蜂箱里。”⑤这段文字很好地传达了追寻、等待与守护的含义。按照巴迪欧的表述则是,一种新的等待的主体性被诗歌所创造,他在阐释曼德尔施塔姆《世纪》一诗时谈道:“自1923年之后,我们看到了这个世纪的无法消除的暴虐,诗也置身于茫茫的等待之中。事实上,这既不是对时间的忠诚,也不是对未来的许诺,更不是纯粹的乡愁。诗如此在等待中伫立,它创造了一种等待的主体性,一种欢迎式的等待。”⑥在这种等待之中,诗人不再是时代的引领者,而是守护者,守护着一种古老的真理,并预示着新的开端,巴迪欧指出这个新的诗人形象是在19世纪的引领者形象毁灭之后建立的:“不过诗人的引领形象在19世纪末被抛弃了,而在20世纪它遭到了彻底的毁灭。在对马拉美的承袭中,20世纪建立了另一种形象,诗人成了失落的思想的残余物。在语言中,诗人是一个对遗忘的开端的保卫者;用海德格尔的话说,诗人是‘开敞的守护者’。”⑦19世纪的引领者形象指的是浪漫派诗人,巴迪欧以雨果与惠特曼为例,20世纪的守护者形象代表则是现代派诗人,浪漫派与现代派的分野也在于此。 20世纪诗歌所创造的受难者形象,深深地扎根于这个时代的逻辑之中,讲述着什么才是真正发生的东西,并试图超越这个时代的困境,以此来成就一个新的开端。巴迪欧据此命名一个“诗人的时代”,诗超越了哲学,并孕育着一种新的哲学,“诗人的存在赋予海德格尔思考的某种东西。没有这种东西,海德格尔的思考将变得极为困难和毫无希望”。⑧昌耀诡奇的命运以及由这种命运的推动所完成的诗歌书写,在20世纪诗歌的这一视野下,则可以获得更好的理解,尤其是其后期诗歌所具有的独特品质,这种独特的品质具体体现为昌耀1990年代发展出了以“白色”为核心意象的诗歌书写模式,这是昌耀极为独特的一种书写模式,其所表达的独特历史经验与审美感受,在新诗发展史上也是较为罕见的,比如《感受白色羊时的一刻》《晴光白银一样耀目》《夜眼无眠》《从启开的窗口骋目雪原》《纯粹美之模拟》《玉蜀黎:每日的迎神式》《意义的求索》《生命的渴意》等诗作所呈现。在这些诗作当中,“白色意象”具体有所指,也共享同一象征含义,即具有拯救色彩的神秘力量,与多依布勒所使用的“北极光”类似,“白色意象”折射着大地上的超凡之物所投射出来的本属于大地的光。但不同于以往使用众神、圣山、圣火、圣咏、神圣、天国、净土等带有宗教色彩的词语来指认的神圣力量,这种力量具有外在的特征,是我们自身之外的,而“白色意象”具有内在的特征,是我们自身之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