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是鲁迅作品中具有独特艺术光泽的一篇,也是小说集《彷徨》中的第一篇。创作于1924年2月7日,发表于1924年3月25日出版的上海《东方杂志》(半月刊)第二十一卷第6号上,后收入《鲁迅全集》第二卷。 小说虽然只有9000字的篇幅,但是密度却足够大,它是具有高度戏剧性和命运冲突感的作品,一经发表,便引来无数读者。九十多年来,关于这部作品的解读文章极多,几乎穷尽了各种角度。我希望在前人基础上重读,重新理解这部作品和祥林嫂这个人物。说到底,一部作品的经典性,是在后人的反复阅读和阐释中生长出来的。 祥林嫂的诞生 为什么会有祥林嫂这个人物,是什么触发了小说家写她,或者,什么是《祝福》的情感发动机?这是缠绕《祝福》研究的很著名的一个问题。不同研究者给过不同的答案。 有一种说法是这个人物来源于现实生活。周作人有一篇文字叫《彷徨衍义》,里面指出过祥林嫂的“真实原型”。在他看来,人物原型来自鲁迅本家远房的伯母,一个因为“失去”儿子变得精神有些失常的女人。“祥林嫂的悲剧是女人的再嫁问题,但其精神失常的原因乃在于阿毛的被狼所吃,也即是失去儿子的悲哀,在这一点上,她们两人可以说是有些相同的。”①这篇文字里讲到关于再嫁女人死后的际遇的说法,以及孩子被狼吃掉的传说等等,可以被理解为鲁迅写作《祝福》的一个背景。但是,把小说人物与现实生活中的某个人相联系并指出是以其为原型的作法是值得商榷的,很可能是现实中的某个人物引发了小说家的思考。 最近十年来,研究界有另一种说法,认为祥林嫂这一形象的诞生与佛教故事有关。因为读者发现这篇小说有些佛教用语,也有地狱与魂灵的说法,而鲁迅本人,包括周作人,都喜欢读佛教故事。第一篇关于这个说法的论文目前看来是甘智钢《〈祝福〉故事源考》。这篇论文发现《祝福》的故事与佛经《贤愚因缘经》中的《微妙比丘尼品》的故事有一定的联系。“《贤愚因缘经》又称《贤愚经》,是一个影响甚大的通俗佛经,它与鲁迅钟爱的《百喻经》一样,是以故事的形式来宣传佛法,达到传教目的。这部书与鲁迅关系密切。”②甘智钢注意到,《鲁迅日记》1914年7月4日记载,他午后赴琉璃厂买书,其中有《贤愚因缘经》四册,后来他还将它寄给了周作人。 《贤愚经》的微妙比丘尼的佛教故事,在中国流传很广,从敦煌莫高窟296号洞里可以看到。故事的主人公是微妙比丘尼。作为女人,微妙的一生不断遭遇不幸,后来佛祖出现,将这个集无数苦难为一身的女人收为了弟子,她后来反复宣讲自己受苦受难的故事,以为众人说法③。 刘禾在《鲁迅生命观中的科学与宗教——从〈造人术〉到〈祝福〉的思想轨迹》④里提到,《祝福》这篇作品的出现,其实与鲁迅想回应当时的一些问题有关。因为鲁迅在当时对人类的灵魂问题有自己的困惑。他把自己的思考与困惑,以及现实生活中的经验,同时也包括阅读佛教作品的经历糅合在了一起,所以才有了这部作品。 以上就是关于为什么会有祥林嫂这个人物形象的一些研究成果的梳理。其实,一个作家为什么要写这部作品,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人物,原因肯定很复杂。很可能是许多原因许多感慨共同促成。 这部小说标注的写作时间是1924年2月7日。是那一年阴历的大年初三。在家家户户的爆竹声中,作为小说家的鲁迅想象了一个女佣的发问与死去。这一年离他读《贤愚经》过去了大概有十年,而他也离家很久,这部小说里所发生的一切更确切地都是来自一个小说家的创造性想象。他用这9000字的篇幅,构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创造了一个女人的鲁镇生存,也写出了她最后的走向毁灭。 换句话说,无论脱胎于哪儿,祥林嫂这个人物都是被鲁迅创造出来的,他在一个并不长的篇幅里,“无中生有”,给予了这个女人生命和血肉,正如我们所知道的,九十五年来,这个女人从被创造之初就活着,活到了今天,快一百年了。创作者的肉身已然离去,但是她活了下来。这个女性形象有人间气,也有生命力,她活过了时间。 一个女人的“逃跑”与“自救” 《祝福》是结构工整的作品,开头和结尾呼应。小说写了三次下雪,而这三次下雪,与叙述人回忆祥林嫂的故事也有很重要的关系。开头是一个辞旧迎新的场景。“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⑤这是我们常见到的春节景象。 几乎所有研究者都不会忽略“我”与祥林嫂的对话。这是祥林嫂第一次出现在文本中,也是非常经典的片断,那应该视作“我”与祥林嫂的劈面相逢。 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