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9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21)02-0101-11 甲辰年八月二十九日,即公历1904年10月8日,鲁迅给远在国内的浙江同乡好友蒋抑卮写信。70年后,蒋抑卮的儿子蒋世显响应国家征集鲁迅遗物的号召,慷慨捐出了此书札。①这是迄今为止存世的鲁迅最早的亲笔书信②,且是目前所知的唯一一封鲁迅写于仙台的书信,故被命名为《仙台书简》③。问世之初,作为新发现的鲁迅史料,《仙台书简》立即受到颇多关注,得众家报刊之青睐,甚至被当作革命文献之一种加以注解。④但时过境迁,近40年来,鲁迅研究极大进展,可有关《仙台书简》的专门研究,却寥寥无几,乏善可陈;惟董炳月以《仙台书简》为中心讨论“仙台鲁迅”的文章鞭辟入里,胜意迭出。《仙台书简》写于鲁迅到达仙台大约一个月之后,诚如董炳月所言,它“与‘仙台鲁迅’构成的是共时性关系,没有经过时间的过滤与改造,展示的是‘仙台鲁迅’的起点和原生形态”⑤。长期以来,鲁迅在仙台时期的事迹,除了他自己在《呐喊·自序》和《藤野先生》里讲的弃医从文的故事之外,其他情况,今人知之甚少。故而,《仙台书简》可谓研究“仙台鲁迅”最为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有鉴于此,本文拟对鲁迅《仙台书简》做一新的疏解,以期更好地激活这一文本的内在信息,丰富既有成果,增进相关研究。 《仙台书简》之原信用毛笔蘸紫墨水直行向左书写,字体略草,书法劲秀,紫色笔迹虽逾70年犹鲜明未褪。信纸白色,质薄无格,完整如初;共两页,皆宽17.6厘米,前页长13厘米,后页长37.5厘米,左边不齐整,有撕痕。据蒋世显的推断,信纸本为一整张,呈卷状;鲁迅写满前页时,将后页纸边叠在前页上面,使上下平齐,再继续写下去,因为这样可以保持信的前后页上方空白处整齐划一。⑥不仅能从中看出鲁迅一贯的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还可由此推断鲁迅对蒋抑卮的敬重。 今人偏爱津津乐道于蒋抑卮的财力雄厚和对鲁迅的慷慨资助。不得不说,这种倾向多少有些过于世俗。一切向钱看的风气容易使人对与钱相关的事感兴趣。所谓“儒商”,空有其名者众,名副其实者寡。在向俗的文章中,蒋抑卮常常以一个被漫画化的形象出现:追其根源,或许是许多写手片面理解了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里的记述,特别是其中有趣的一个故事。周作人说: 他平常有一句口头禅,凡遇见稍有窒碍的事,常说只要“拔伊铜钱”(即是“给他钱”的绍兴话,是他原来的口气)就行了吧,鲁迅因此给他起绰号曰“拨伊铜钱”,但这里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举出他的一种特殊脾气来,做一个“表德”罢了。天下事固然并不都是用钱便可以做得到的,但是他这“格言”如施用得当,却也能做成一点事情来,这里他只垫出了印刷费二百元之谱,印出了两册小说集,不能不说是很有意义的事情。⑦ 蒋抑卮垫资二百元印出的“两册小说集”,即《域外小说集》第一册和第二册,按鲁迅的说法,清末时,两册加在一起算,也没卖到一百本;积压的成书都堆在了蒋家设在上海的广昌隆绸庄的仓库,因为这里是该书的总寄售处,后来失火,连书带纸板全都化为灰烬。⑧当时每册书的定价是三角,卖书所得一共不及30元,一切损失主要由蒋抑卮承担。不明就里的人本就容易认为他是财大气粗的老板,何况他还有个“拨伊铜钱”的口头语和绰号。 蒋抑卮的一生,固然是一位出色的银行家,但他的底色是文化人。他生于1875年,比鲁迅大6岁。父亲蒋海筹勤俭居积,在杭州创办了盛名一时的蒋广昌绸庄。绸庄分号广布长江南北、黄河两岸,直跨南洋。生意日渐兴隆,蒋父却不希望抑卮走自己的老路;在那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其孜孜以求的是儿子能够有个功名,所以不惜重金延聘名师。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愿孩子像自己这样夙兴夜寐、走南闯北的辛苦,或许深谙世事的蒋父在打拼中明白有政治资本加持的家业才能获得更大的话语权。然而,天下事,并非都可以用钱搞定。尽管父亲安排了他“以商籍应童子试,补钱塘县学生员”,“又以公报效赈捐,得奖分补郎中,签分民政部”;但蒋抑卮厌弃举业,更不喜为官,专爱“深奥繁杂之古籍及清儒声音训诂书”,故而追随章太炎,“于文字孳乳与后世音读之演变,能举其大凡”。⑨据蒋家后人所见,在蒋抑卮所藏古书里曾夹有一封鲁迅写给他的信,大致内容是与他讨论三个字的来源和含义。⑩可见,蒋抑卮在“小学”方面的功底相当深厚。 有学人统计:鲁迅日记里所载与蒋抑卮相关的记录40余处,其中蒋抑卮看望鲁迅17次,鲁迅回访5次,蒋抑卮给鲁迅写信5封,鲁迅复信蒋抑卮也有5封。(11)当然,日记里难免还有失记的时候。从目前的资料看,他们虽然一个先是吃官饷、后来吃稿费和版税,一个是大商人,二人在民国时期的交往和“拨伊铜钱”直接相关的却不多,反倒是近于风雅的读书的事。比如1912年,鲁迅日记载“致蒋抑卮信,为之介绍阅图书馆所藏秘笈也”;1915年,鲁迅日记又载“得蒋抑卮书并钞文澜阁本《嵇中散集》一部二册”;除了借还图书外,鲁迅先后馈赠《百喻经》《炭画》《唐宋传奇集》等图书给蒋抑卮。(12) 或许“拨伊铜钱”的故事太过谐趣,让很多人忽略了周作人对蒋抑卮其他方面的记述。周作人是1908年初冬见到蒋抑卮的。当时,蒋抑卮患有耳疾,在国内无法医治,所以到东京求医,一时找不着合适的房子租住。鲁迅便将他和周作人的房间让出来,请蒋氏夫妇暂住,他们兄弟俩去和许寿裳挤住在一起。从这件事,既能看出来鲁迅与蒋抑卮的情谊,也能看出鲁迅与许寿裳的关系非常亲近。能够借出自己的房间以及挤在一间房子的都不会是泛泛之交。何况也不仅仅是出借房屋,鲁迅还为他跑前跑后,担任翻译,寻找适合的医院。周作人对蒋抑卮的评价是“本身是个秀才,很读些古书以及讲时务的新书,思想很是开通”,并且直接点明了他与鲁迅交好的原因是“人颇通达,所以和鲁迅很谈得来”。(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