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联网时代，信息的生产与传播更为便捷，但同时也给信息操控者提供了肆意发挥的空间。他们利用“数据空洞”，抓住突发事件的契机，修饰过时的搜索词条，或是化作网络世界的造物者，创造出兼具连贯性和学术规范的特定信息环境。①通过优化推荐，巧用用户的认知缺陷将目标群体置于其中，形成某种特定信息文化，并动员目标用户参与线下的互动，以最终达成信息操纵者的预期目标。②信息操纵者的预期目标发端于商业利益，但在当前的美国政治语境中，日益被应用于政党政治，为实现预期目标而进行无事实根据的阴谋推论，对社会和人类发展进程造成相当程度的负面影响。③ 反智阴谋论本身并没有意识形态属性，它既可能出现在流行的左翼媒体中，也可以来源于右翼媒体。但是无论信息操纵者是否意在政党政治，阴谋论的流行却始终难免与政党政治相纠缠。④它可以是政党致命的毒药，也可以是政党动员社会的利刃，而近期不断发展的匿名Q运动便与美国极右翼政治有着密切的联系。 匿名Q(英文写作QAnon)意思就是“被称作Q的匿名者”。匿名Q运动的参与者相信，潜藏于美国体制内的Q不断发出隐秘信息，揭露美国权力精英的腐败堕落和他们控制世界、奴役美国人民的阴谋。这一具有鲜明美国特色的当代反智阴谋论在特朗普执政初期诞生并持续发酵成为一场社会运动，于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在美国蔓延期间出现爆发性增长，在极右翼政治群体中迅猛传播，成为支持特朗普连任的重要力量。在特朗普败选后，匿名Q运动又制造大量“选举舞弊”阴谋论，否认大选结果，并最终参与制造了震惊世界的2021年1月6日美国国会山暴乱事件。 美国当代极右翼是如何进行一场本身外在于意识形态的阴谋运动的？接受阴谋论的群众土壤具备什么特点？当阴谋论与选举政治相结合后又将产生什么影响？围绕这些问题，本文试图将匿名Q案例置于美国当代右翼反智阴谋论形成与传播的理论框架中，分析匿名Q是如何从边缘阴谋论步入主流思潮，并成功成为美国政治生态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进而探讨其对美国选举政治的影响。 一 反智阴谋论的基础与传播 在理解匿名Q这类阴谋论是如何席卷全美时，首先需要考察反智阴谋论生产和传播机制。反智阴谋论作为一类信息，其所包含的反智主义色彩使之区别于其他传统信息，因而这类信息通常为主流舆论所不屑，难以在媒体平台上正常传播⑤。本节试图从社会心理学层面建立偏执心态与反智阴谋论传播机制的关联。 (一)反智阴谋论的反智主义基础 反智阴谋论是反智主义的产物。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的概念最初由美国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Richard Hofstadter)于1963年提出。⑥在霍夫施塔特看来，反智主义是深深根植于美国民族文化之中的重要文化因子。⑦在界定何为反智主义时，需要区分智力(intelligence)和理智主义(intellectualism)。美国心理学家罗伯特·斯腾伯格(Robert J.Sternberg)将智力定义为处理问题的能力及其所依赖的心理过程。⑧具有智力的人不一定遵循理智主义。霍夫施塔特认为，理智主义能够“接受冲突是持续存在的事实，理解人类社会是一种基于妥协过程的动态平衡，这种思维习惯可以避免非黑即白的决战。”⑨因此在现实中，理智主义本质上是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的，是谨慎和人道的。反智主义即反理智主义，是对妥协与调和的拒绝，认为这个世界是绝对的善恶之间的决斗，应该追求完全的胜利。⑩在这个意义上，为“绝对的恶”量身定做的阴谋论一定是反智主义的产物。 (二)反智阴谋论中的教育和意识形态因素 有关反智阴谋论产生的核心因素，美国学界始终存在争论。霍夫施塔特认为福音派兴起和美国19世纪中期以来的商业发展是反智主义形成的主要推手，而教育则是反制反智主义发展的力量。(11)但霍夫施塔特对教育在反智信息生产中所发挥作用的强调受到了后来者的挑战。美国科学促进会(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AAAS)在2009年至2010年间就该话题召开了一系列研讨会，与会专家达成了一项共识：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公众不一定会站在科学的一侧。(12)比如围绕气候变化的争论已经延续数十年，该领域的专家们依旧对部分扭曲科学结论的行为感到不解。对这个现象进一步剖析后便可以发现，其实这并非教育问题，而是一个关乎意识形态的政治问题。(13)受过大学教育的共和党人，相较于受教育程度低的群体，接受气候变暖的可能性更低。(14) 在上述关于反智阴谋论生产机制的探讨中，无论是霍夫施塔特还是美国科学促进会专家得出的结论，都未能对美国现行的反智阴谋论特别是匿名Q运动做出合理的解释。匿名Q是针对身处权贵圈的精英团体发展形成的反智阴谋论，不少受过高等教育的政客不仅赞同匿名Q的言论，还积极宣扬其阴谋论。但是，匿名Q阴谋论本身并未锚定于某种意识形态或某个政党，其信徒既反对民主党的奥巴马和克林顿夫妇，也同样反对共和党的布什家族和副总统迈克·彭斯(Mike Pence)。(15)尽管目前匿名Q的信徒是支持特朗普的，但正如信徒们所言，匿名Q存在的意义远超对特朗普的支持。(16)因此需要另辟蹊径，寻找当代美国反智阴谋论盛行的真正根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