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编号:1673-5161(2021)02-0055-21 中图分类号:D815 文献标识码:A 20世纪末,美国犹太社团日益呈现出类似于美国社会整体“文化战争”①的景象。围绕“谁是犹太人?”以及与之相关联的一系列问题,美国犹太教正统派与非正统派之间加剧对立。此前在支持以色列和反击反犹主义等议题上曾向外部世界展示内部协调性和组织性且经常能以“同一种声音”出现的美国犹太社团,在当时被称为“一个分裂的民族”。②进入21世纪后,美国犹太教进一步呈现“极化”趋势,诸如“两极模式”“一个民族,两个世界”“两个犹太教”“部族内部矛盾”等提法纷纷涌现。③有学者认为,当今美国犹太人是“双头怪物”:一头向右,宗教上渐趋正统,政治上日益保守、狭隘和亲以,并经常与共和党和福音派联盟;另一头向左,更倾向于自由、进步和世界主义。④以正统派为一方,以非正统派为另一方,美国犹太教内部“极化”趋势表现为以极端正统派为代表的正统派犹太人与以改革派为核心的非正统派犹太人之间始终深度分裂、高度对立和力量均衡的动态发展趋势,具体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教派力量对比趋于均衡。根据1990年美国“全国犹太人口统计”数据,在成年“核心犹太人口”⑤中,改革派占38%,保守派占35%,不信教群体占10%,正统派占6%,重建派占1%,其他零星犹太教派数量占9%。⑥皮尤研究中心在2013年10月发布的关于犹太成年人口调研报告数据显示,美国犹太教改革派人口占比达35%,保守派占18%,正统派占10%,无教派倾向群体占30%。⑦美国犹太教正统派成年人口年轻、早婚、早育、高生育率⑧的群体特点,使得正统派实际人口占比远高于皮尤民调统计数据。若将基本脱离犹太社团的世俗派排除在外,美国犹太教教派人口结构呈现从“橄榄形”加速转向“哑铃形”的趋势:改革派人口相对稳定,保守派人口加速萎缩,正统派人口明显膨胀,尤其是极端正统派人口出现爆炸式增长。作为传统美国犹太人口分布重心的纽约犹太教派,实际上已经形成了“哑铃形”的“两极”人口结构。自2002年至2011年短短九年间,纽约犹太教正统派人口占比从27%升至32%,保守派从23%降至18%,改革派从24%降至20%。从2011年17岁以下纽约未成年犹太人数量来看,正统派更以20.8万远超非正统派13.1万的人口数量。⑨不同教派人口在参与美国犹太社区生活的积极性方面差异巨大,这也是影响教派力量均衡的重要因素。正统派人口积极参与犹太人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逐渐成为美国犹太社团的中坚力量。非正统派出现日益疏离犹太会堂和其他犹太建制派机构的倾向。在正统派犹太会堂和相关组织总体上仍展现出强大活力和生机的同时,长期以来占据主导的非正统派教派组织不同程度地陷入了困境。 其二,社会文化领域分裂。包括世俗主义者在内的非正统派犹太群体和个人已经高度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成为精英化的“成功群体”和“美国梦”的代表。他们与其他族裔和宗教群体混杂居住、密切交往并通婚,推崇美国的政治体制、个体自由、世俗教育,大多从事现代服务业和专业技术职业,居住在城郊的中产阶级社区,倾向于离开美国东北部移居新兴的西部和南部“阳光地带”。在父系血统、授予同性恋者和女性拉比圣职、同性婚姻合法化等身份政治问题上,非正统派犹太人朝着自由化方向行进。而正统派犹太人总体上坚持维护和复兴犹太教传统,各分支派别不同程度地抵制美国主流社会文化。占正统派人口三分之二的极端正统派各分支尤其呈现出明显的自我隔离和基要主义倾向。他们在纽约等美国东北部大城市中长期处于“穴居”的社会边缘状态,于社区内部严格实行犹太教法,抵制通婚及美国社会的世俗文化和大学教育,从外表服饰上就与主流社会形成鲜明反差。极端正统派强烈反对授予女性拉比圣职,对同性恋、通婚等问题持抵制立场。他们将同化、通婚视为犹太民族在美国生存的严重威胁,主张以自身为范,将回归《托拉》(Torah)和犹太传统价值观视为唯一、长期的解决方案。⑩自20世纪末以来,脱离市井、依书(11)而行的“本本主义”在正统派内部盛行,美国极端正统派犹太人“文本文化”(text culture)倾向尤其严重。严格遵法席卷了极端正统派犹太人社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并成为一种生活方式。(12)在具体的社会政治议题上,此种社会疏离倾向经常导致现实利益和社会政治联盟相对立。正统派犹太人似乎就像属于美国中部共和党基本盘的“红州”,而自由派犹太人却更愿意住在阿姆斯特丹或斯德哥尔摩的郊区。(13)当然,20世纪末以来美国犹太生活中最持久、最难解的论争大多围绕以色列展开。(14)非正统派为以色列偏离美国式的自由主义理想而深感焦虑和失望,正统派则接受和支持一个日益符合其保守神学政治立场、右倾化的以色列。 其三,犹太社团内部不同群体之间的“恶性”互动加剧。长期以来,美国犹太社团组织一直不遗余力地试图维系内部不同群体之间的文明交往和友善共处。但自20世纪末以来围绕犹太教法和教规的分歧以及在巴以和平进程、以色列宗教多元主义和非正统派在以合法地位等问题,美国正统派和非正统派犹太人之间的分歧日益加剧。1994年11月,长期以来维护犹太教三大教派之间沟通与合作的“美国犹太会堂理事会”解散(15)标志着三派正式关系的解体。社区活动和公共辩论经常被高声怒斥、个人羞辱、愤怒指责等不文明举止所扰乱,讨论话题一旦涉及以色列,美国犹太人(包括不同教派组织在内)之间经常充满敌意和恶毒攻击。(16)左右两个阵营相互攻讦和妖魔化,矛盾变得难以调和,以至于涉及以色列的讨论难以为继。在改革派和保守派犹太会堂,拉比不敢对会众谈论涉以事务。(17)2015年美国犹太社团内部经历了激烈内斗,不同阵营之间围绕伊朗核问题的争论最后演变成针对个人的人身攻击,支持伊核协议的犹太人被抨击为“犹奸”“叛徒”等。特朗普任内在涉以、涉犹、抗疫等事务上的政策立场,进一步加剧了美国犹太社团的内部裂痕。这场大分化深入犹太人家庭、朋友圈、会堂和社区组织(18),左右翼甚至在反犹主义的问题上也不再相互关切和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