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的大事。自从改革开放以来,“诺贝尔”一直是文坛甚至社会念兹在兹的图腾,莫言获奖,俨然完成了全民心愿。 莫言崛起于1980年代的寻根、先锋运动。他的小说从《红高粱家族》(1988)、《酒国》(1993)、《丰乳肥臀》(1996)到《檀香刑》(2001)、《生死疲劳》(2006)、《蛙》(2009)等,多以故乡山东高密为背景,一次又一次地完成“现代”“革命”“国家”的历史叙事中,凡夫俗妇的困境与挣扎、屈辱与反抗。他的叙事杂糅传统说故事人的世故、现代乡土文学情怀以及拉美魔幻现实小说的奇思妙想,不仅颠覆了既往的八股文式写作,也凸出文学众声喧哗的力量;荣获大奖,可谓实至名归。 但诺贝尔奖也可能是不可承受之重的荣誉。莫言得奖后各种褒贬纷至沓来,谓之为国争光者有之,名过其实者有之,遑论种种借机攀比附会的怪现状。面对这些得奖后遗症,莫言缄默以对,一如他的笔名——莫言——所示。与此同时,更令读者关心的是他创作的持续力。莫言如何证明自己?是否有所突破?都是想当然的话题。
《晚熟的人》是莫言得奖后首部结集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十二篇作品或写成于2012年得奖前,或为新近完成,合而成书,很可以一窥莫言八年间的变与不变。莫言作品向来大开大阖,篇幅越长,越能显现他那种异想天开、兼容并蓄的气魄。在新作中,他似乎有意摆脱这些特色,风格转为内敛,时而怀旧,时而嘲讽,显露一种若有所思的节制。短篇的形式也不容许过分复杂的情节和人物发展。 对莫言的粉丝而言,《晚熟的人》乍看未必是惊艳之作。写过各种题材,如今作家颇有返璞归真的姿态;在盛名之下创作,想来也有不得不然的理由。但仔细阅读各篇作品,我们仍然可以看出他的企图,甚至会心一笑。关键之一,正是书名《晚熟的人》。 相对于“早熟”,“晚熟”之于莫言有着复杂的意味:既可能是大器晚成、后劲十足,也可能是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甚至不计一切,后发制人。无论如何,“早”“晚”之间出现的时间落差,使得社会的顺时针不再可靠。而在政治人类学的词典里,“生”“熟”之间的学问大矣。一回生、两回熟,熟能生巧,熟门熟路,熟极而烂。“熟”是文明的现状,也是生存之道。从“晚”与“熟”意义各种可能的排列组合里,莫言观察当代中国形形色色的现象,也思索当下社会本身是否也是晚熟症候群的一端。 《晚熟的人》基本围绕两类题材展开:一类关于莫言近年返乡、重新认识当年人事风貌;一类关于莫言对文坛众生——包括自己身为“作家”——的观察。这两类题材的交集恰恰在于他对“晚熟”这一关键词的体会。借着回顾自己来时之路,不论是困窘的童年生活,或者是进入文坛后的是是非非,作家与其说有了恍若隔世的感叹,不如说忙不迭地跟上时代,辩证“生”“熟”,甚至不无“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的困惑。 还乡小说是乡土文学的大宗,可以回溯至鲁迅的《故乡》,莫言成名作如《白狗秋千架》等也循此方向展开。游子重返故里,回顾童年往事,体认城乡差异,感叹时移事往……这些都是我们熟悉的主题。然而莫言新作里的返乡之行证明这套公式已经过时。《地主的眼神》里的老地主,经过无数清算和运动,竟熬到寿终正寝,在村人围观中风光入葬。《斗士》的无赖受尽村人羞辱,以他的后半生贯彻毛主席“阶级斗争”;“他的仇人们,死的死,走的走,病的病,似乎他是一个笑到最后的胜利者,一个睚眦必报的凶残的弱者”。《天下太平》里的农村早已经成为环境污染的渊薮,肿瘤的鱼、变态的鳖、各怀鬼胎的村人,共同活出一个太平盛世。《等待摩西》里的红小兵“文革”中狠批他笃信基督的祖父,三十年后自己成了狂热基督徒,并以此行走江湖。命运的轮盘哗哗地转着,负负得正,一切“都是历史的误会”。 更突出的是《红唇绿嘴》《晚熟的人》。前者写莫言的一个小学女同学多年屡仆屡起,进化成家乡网络时代的恐怖分子,以五个手机、两个公众号买卖谣言,操弄民意。她食髓知味,俨然以莫言经纪人自居。“在网络上不能讲仁义道德,越无耻越狠毒越好!网络真他娘的好啊!”后者写莫言的一个邻居同样历经革命洗礼,新时期摇身一变成为地方名流,借着莫言获奖牟利敛财。小说高潮,莫言看着《红高粱》景区爱国狗血擂台赛,被操弄得怀疑自己身在何方。 莫言在这两篇作品中都以第一人称出现,看着家乡巨大变化,啧啧称奇。鲁迅式的故乡忧郁症早已过时。新时代的乡亲父老耳聪目明,何其机灵;他们不需要莫言之辈的同情或矫情。他们犹如《天下太平》中基因突变的鱼鳖,已经成为一个新品种。套句《白毛女》的名句,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果如此,以后社会又把人变成了什么? 早熟和晚熟差别何在?“有的人,小时胆小,后来胆子越来越大”;“有的人,少时胆大,长大后胆越来越小”。莫言的邻居如此解释着。换句话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不,龟兔赛跑,后来居上。只是这样的“晚熟”充满铤而走险的投机,无所顾忌的盲动,还有,完全扭曲的正义逻辑。20世纪的革命、启蒙运动不乏路线之争,毕竟有起承转合的线索。莫言早期《红高粱家族》《酒国》拆解却仍依违历史大叙事,即使中期《生死疲劳》和《蛙》退一步以轮回想象作为现实的解脱,也还投射某种因果秩序。《晚熟的人》中的各色人等赶上了(革命)历史末班车,却要后发先至,昨是今非:“我们晚熟的人,要用一年的时间干出那些早熟者十年的业绩。”在这里,时间成为竞技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先来或后到无关宏旨,重要的是迎头赶上,创造“业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