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遥研究中,有关田晓霞的评论实在寥寥可数①。不过,有些意见很值得重视。邓万鹏指出,田晓霞受惠于家庭高起点,丝毫不在意自己的门第。她在读中学时就感觉,没一个男生像孙少平那样跟她在广度和深度上交流思想。若干年后,当她以记者身份探访大牙湾煤矿,“实际上她是探访了她的这个‘掏炭的男人’”。孙少平的精神力量所以在读者面前充分呈现,与晓霞这个非凡女子有极大的关系②。丁红梅、王圣认为,“在他们的爱情中,没有世俗的一切,只有相同的志趣,互为钦佩的人格以及最深挚、浪漫的恋情”。他们敏锐地注意到,由于作者太钟爱这两个人物,不忍心拆散他们,更不愿意“破坏晓霞美好的形象”,所以不惜以牺牲她的生命来保全。虽然“晓霞之死”这个作品是败笔,在极不合理中透露出它自身的合理性,但是她的死,确实“没有情节发展的必然性,只是作者为处理这难以解决的现实矛盾而人为设计的情节”③。 在三位学者看来,没有田晓霞,孙少平“成长的形象”至少是不完整的。而路遥充满矛盾的爱情观,也无法浮出历史地表。由此可以推定,十五本中的后三本“田晓霞日记”,事实上是写给孙少平、路遥看的: ……酷暑已至,常去旁边的冶金学院游泳,晒得快成了黑炭头。时时想念我那“掏炭的男人”。这想念像甘甜的美酒令人沉醉。爱情对我虽是“初见端倪”,但已使我一洗尘泥……我放纵我的天性,相信爱情给予人创造的力量。我为我的“掏炭丈夫”感到骄傲。是的,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利己的,而应该是利他的,是心甘情愿地与爱人一起奋斗并不断地自我更新的过程……你有没有决心为他(她)而付出自己的最大牺牲,这是衡量是不是真正爱情的标准,否则就是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骗……④ 一、田、孙相识 不知是何原因,路遥作品中出身农村的主人公,初识家庭优渥的知识女性,总愿意矮化自己的情商,变成羞涩而惴惴不安的人。路遥的小说创作,无疑存在着一个将后者过分理想化、浪漫化的问题。 一天,在学校吃黑馍的孙少平,被润叶姐带到她二爸家改善伙食。润叶与哥哥孙少安青梅竹马,相互暗中喜欢,他们又是同村,少平当然愿意跟这位小姐姐去。不多会儿,润叶就用红油漆盘子端出猪肉粉条和很多馒头来。少平马上闷着头大吃起来,“把一大碗猪肉粉条刨了个精光,而且还吞咽了五个馒头”。刚放碗,就感觉肚子饱胀得厉害。这时,路遥才安排田晓霞出场。晓霞是润叶的叔伯妹妹,县革委会副主任田福军的女儿。 润叶介绍身后的田晓霞后,紧张的少平立即起身,还不由得往前迈出两步。晓霞倒大方地问他:你和润生一个班吧。 “嗯……”少平一下子感到脸像炭火一般发烧。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他的一身烂脏衣服。他站在这个又洋又俊、穿戴漂亮的女同学面前,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叫花子到她家门上讨吃来了。⑤ 晓霞为拉近双方距离,给他热情泡茶,还说:“咱们是一个村的老乡!你以后没事就到我们家来玩。”她长到十七岁,从没回过村里呢。但少平立即觉察到他们之间巨大的阶层距离⑥。路遥执意要找北京知青和城里女子的扭曲爱情观,被他形象地写到孙少平对田晓霞的自卑心理中⑦。然而,在路遥,在浪漫主义作家眼里,阶层悬殊的男女爱情,却是极富人性“诗意”的:“如果这些形象的人的命运不能从艺术上感动我们,它们仍然是非诗意的。”“只有当剧院或交易所涉及人的命运时,当它们对于具体的人的命运表现为不可缺少的具体的媒介时”,它才“在艺术上变得重要起来,变得富有诗意”。显然,路遥是在强调,“一种脱离人、脱离人的命运而独立的‘事物的诗意’,在文学中是没有的”⑧。 心虚且羡慕的孙少平看到,落落大方的田晓霞一点不做作。她操着一口普通话连说带笑,性格开朗,还像男孩那样披着褂子,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虽然润叶热情,晓霞平易,但紧张得不行的少平,还是借故逃走了。 显然在小说中,田晓霞形象之塑造,是通过孙少平的眼睛和感受,与读者合谋完成的。从他们中学一起排戏,再到黄原演出的几天中,晓霞带着少平转了城市几个著名的地方,结识了地区文化馆的老师,以及诗人贾冰。田晓霞在报栏前读《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的习惯,也影响到了孙少平。 1975年某天,她指着一个署名“初澜”的作者对少平说:“这家伙又胡说八道了!”见少平一头雾水的模样,晓霞开导说,你看农民饭都吃不饱,咱们学校整天搞运动不上课,他还在那里说“形势大好”呢!晓霞这种惊人的思想,来自勤于思考,20世纪80年代则全力推进农村生产责任制改革的父亲田福军。(第179页) 田晓霞又把少平带到了秘密读《参考消息》的新天地。众所周知,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参考消息》是一家仅供县以上领导干部阅读的“内部报纸”。它有一个与当时公开报纸不尽相同的“世界性视角”。这是平常百姓的禁地。这个举动说明,晓霞不仅具有平等的思想,还具有超前性的改革开放的时代意识。1976年初,她将一个更具启发性的思想武器——《天安门诗抄》,带到了学校外的一个小山沟边,叫孙少平偷偷传抄。少平颤抖着读出了那首分外大胆的诗:“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这对少男少女朦胧地意识到,漫长的六七十年代行将结束——另一个新的、还不知道模样的新时代正朝他们走来。路遥的作品,往往就带有这么鲜明的“年代”印记。在当代作家中,他可以说是一个有着自觉“年代意识”的史学家。他笔下人物的命运,就被雕刻在这一个个时代的年轮中,例如《人生》的高加林、巧珍,《平凡的世界》的孙少平、孙少安、晓霞、润叶、润生和兰香等,他们都是广大读者所热爱的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