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12-0067-09 在过于匆忙“经典化”的当代文学史著作中,林白曾经被长期贴上“女性主义”或者“私人化写作”的标签。这种已然成为文学界“共识”的标签,其内涵既包括粘稠、阴郁、焦虑、自恋、孤独的作家主体的精神性特征,也包括内倾、独白、慌乱、封闭、迷狂、神经质的文本叙述特征。正如《一个人的战争》的“题记”所说:“一个人的战争意味着一个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墙自己挡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毁灭自己。一个人的战争意味着一个女人自己嫁给自己。”作家来自广西北流亚热带小镇的生活经验,为其小说独特的叙事风格提供了客观依据。这位出版过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空心岁月》《说吧,房间》,小说集《致命的飞翔》《子弹穿过苹果》的女性作家,年未不惑时,就已经被评论家们界定为擅长于使用诗化笔调,借由女性之口,描写女性人物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平庸、杂乱”世界中的各种困顿、对立、冲突与悲剧,具有“一种强烈的情绪化风格”的辨识度极高的作家;小说中的“女性的性体验”更是引发过广泛的争议。①林白的小说创作也被认定为:叙事的典型风格是“热烈而坦荡”;叙事国方式是“非中心化”;审美精神具有“女性写作的独特性”。②对此,林白心有不甘,耿耿于怀,她在后来的访谈中多次说过:“女性主义这个标签太难受”,“把我圈得太死了”。③直到《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北去来辞》等小说横空出世,才彻底改变了读者和评论界的陈见,也实现了林白小说创作破茧而出化蛹为蝶的重要的历史性突破。林白的写作依赖她的真实生活经验,文本的“反复涂抹”“重复修辞”是其小说创作的重要特征。早期女性主义的个人书写依赖广西亚热带小镇经验;后来尘土扑面接通地气的书写依赖鄂东王榨的生活现场。林白其人其作,共同成长,地域文化中独特的“地方知识”建构了林白小说的审美空间。尤其是对鄂东王榨“乡土景观”的“发现”,既是一种文学女性视角的转移,更是一种“恋地情结”的激情呈现。 一、“私人化小说”与北流生活经验 表达和再现个人生活经验是一切“私人化小说”写作的典型特征。林白早期小说皆可视为其文学性的自传。“私人化小说”写作尽管千姿百态,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却自成谱系,上承主张“好的文学都是自叙传、血泪书、忏悔录”的郁达夫,以及“自叙传”抒情小说作家倪贻德、陶晶孙、周全平、滕固、王以仁、庐隐、冯沅君等人,在世界文学史上则有施托姆、卢梭、佐藤春夫、葛西善藏、田山花袋等著名作家提供大胆坦露私人生活的写作经验,自叙传的色彩、零余者的形象、感伤的情调、抒情的风格是“私人化小说”写作的鲜明艺术特色。林白早期小说的美学创造在于从女性主义的立场和视角,将“私人化小说”写作赋予了当代性意义和北流亚热带城镇的地域色彩。 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从五六岁的女童初识身体欲望的探索开篇,叙写女作家多米在广西北流的童年生活,少年求学读书的经历,诗歌抄袭事件的虚荣,电影厂招工的失败,长途旅行的奇遇,屡受挫折的情感,误入圈套的恋爱,被迫堕胎的惨痛,一路溃败,直至逃离亚热带的故乡,进入“最远的北京”,“死里逃生,复苏了过来”。《空心岁月》描写京城报社女记者姚笠,与子速、里安等人的情感纠葛故事,急剧变动每况愈下的文化生态成为小说叙事的背景铺垫,诗人、作家、画家、歌星、导演、演员等文化圈人士活跃在文本搭建的舞台之上。《说吧,房间》叙述京城女记者林多米遭遇离婚、下岗后,远走深圳求职不成重返北京的人生挫折故事,小说氤氲一股浓郁的职业女性和单身母亲遭受的情感与经济的双重压力,交织女友南红当年闯荡深圳的不堪往事,多米对于自己失败婚姻的反思与追问、隐痛与焦虑、呼喊与诉说,从女性精细敏感的身体和心理感受出发,直抵职场女性疲惫挣扎的心灵深处,引起读者强烈的情感共鸣。三部长篇,串连起作家的人生轨迹,数番绝望,几度顿挫,生的烦恼,爱的苦闷,“生命最绝望的时刻反而成就她对创作最深切的执着”④。 林白早期小说具有强烈的“内倾”趋向,这种“内倾”化情感向度,放大了主体感受的强度和敏感度。在局外人看来普通寻常的人生遭际,在作家看来却一点也不寻常,“私人化小说”总是将这种自我感觉太离奇、太坎坷、太曲折、太悲伤的个人命运予以反复诉说,因此感时伤世,涕泪飘零。林白敢于真诚、大胆地看取和书写自我人生,从不回避人生中的污点与过失,诸如诗作抄袭事件、情感骗局中失身、下岗求职过程中“人变成老鼠”的卑微不堪,等等,俱在小说中一一呈现。“那种自我挖刮血肉,那种撕心裂肺的身体之痛,那种孤独、迷惘,忧伤与梦幻的叙述语调,那种返顾痛苦与过错的坦诚勇气,更重要的,是那种对女性内心情感、性爱经验、精神深度的探索及表达,那种女性主体意识的苏醒”⑤,足以打动人心,生出耳目一新的震撼感。“内倾”视角的最好表达方式当然是第一人称叙事,林白早期小说总是采用“我”的视角进行讲述,而又不时加入第三人称的视角参与叙事进程,以强化和凸显“我”的叙事力度与可信度。《一个人的战争》和《说吧,房间》是“我”与“多米”的讲述;《空心岁月》是“我”与“姚笠”的视角重叠;《致命的飞翔》是“我”与“李莴”的身份同一,小说人物主体由此分裂成为主、客双重转换的流动视角,文本由此呈现出多元繁复、曲径交叉的景观。《一个人的战争》写道:“女孩多米犹如一只青涩坚硬的番石榴,结缀在B镇岁月的枝头上,穿过我的记忆闪闪发光。我透过蚊帐的细小网眼,看到她微黑的皮肤闪亮如月光,细腻如流水。”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交叉叙事,作家有意拉开时空距离,以现在的“我”观照过去的“我”;以“超越”的我观照“此在”的我,由此展开深度自我审视,这种“内倾”视角的采用无疑具有强烈的实验风格与先锋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