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1)02-0066-07 小说《骆驼祥子》的情节很简单:名叫祥子的小伙子,在十八岁上失去了父母和田产,被迫从乡下来到北平城里做了洋车夫,三起三落之后,“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放弃理想,停止了思想,变成了一具游荡在北平街头,等待着腐烂的行尸走肉,一个“个人主义的末路鬼”①。但简单的情节,究竟讲述了怎样的“故事”,却让人莫衷一是。 一、通行的三个“故事” 最通行的,是“丑恶的社会”毁了祥子的理想,把他变成了北平街头行尸走肉的“故事”。这个说法,首先诉诸个人——尤其是青年读者的感情,将《骆驼祥子》解读为“丑恶的社会”残忍地伤害并最终毁灭了“纯洁的个人”的浪漫主义感伤小说。最重要的,是它还可以通过展示“旧社会”的罪恶与不公,彰显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正当性。但随着“后革命”时代的来临,这个“故事”遭到了越来越多的质疑。最尖锐、最直接的挑战,来自于“丑,老,厉害,不要脸”②,但却强悍无比的虎妞。事实很明白:祥子的毁灭不是物质,而是精神的。要控诉“旧社会”的话,从我们熟悉的经济压迫入手,讲述一家人如何被逼得走投无路,最终只剩下祥子孤身逃到北平的“前传”,无疑更有力,也更“正确”。小说一直强调的,乃是祥子从乡下带进城里来的理想和精神——用老舍的话说,就是那点“清凉劲儿”的毁灭。经济上,祥子直到最后仍然保持着比一般人要高大的身板,揣着比当初一文不名地来到北平,甚至比第一次丢车之后还要多出不少的钱。相对宽裕的物质条件,反过来把精神上的堕落衬托得格外刺眼。 而毁了祥子那点“清凉劲儿”的,却不是军阀、侦探或者别的什么恶棍,而是一开始就引诱了他的虎妞。不错,军阀士兵、侦探确实抢走了他的财产。但小说并没有因此而转向对“旧社会”的控诉。老舍和祥子较上了劲儿,让本来已经逃脱了虎口的祥子一次又一次回到人和车厂,回到虎妞的掌控之中,非让后者毁了祥子才肯罢休。孙排长等人抢走他刚买的新车,让祥子不得不回到人和车厂,受了虎妞的引诱。这是第一次。孙排长变身为孙侦探抢走他的积蓄,走投无路的祥子再次回到人和车厂,被迫娶了虎妞,是第二次。而最后一次,也就是祥子第三次被迫和自己的车分手,也是为了埋葬虎妞。 不必等到所谓的“三起三落”之后。第六章,也就是小说刚写到四分之一,老舍就宣告了祥子的毁灭。第一次丢了车,走投无路的祥子回到人和车厂,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他没别的地方可去,也就意味着作者没给他安排别的命运。被毁的事实和根源,都写得很清楚:被虎妞引诱之后的祥子,“就是想起抢去他的车,而且几乎要了他的命的那些大兵,也没有像想起她这么可恨可厌!她把他由乡间带来的那点清凉劲儿毁尽了,他现在成了个偷娘们的人!”③强悍无比的虎妞——就像她的名字那样——迫使“丑恶的社会”如何毁灭了“纯洁的个人”的传统“故事”做出让步,把虎妞从令人厌恶的小说形象,变成了不合理社会制度的受害者,以便继续归罪于“丑恶的社会”。 但这样的让步,显然挡不住虎妞。另一个“故事”于是应运而生。这就是融合了深层心理分析和性别批评理论,把小说解读为纯真无邪的祥子,如何被老奸巨猾的虎妞玩弄于指掌之间,最终遭到毁灭的“故事”。从原型批评的角度看,这是一个“白色少年”落入“黑色巫婆”的魔掌,最终遭到毁灭的“故事”。从性别批评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女人强奸了男人”的“故事”。 和“丑恶的社会”毁了“纯洁的个人”相比,“女人强奸了男人”的“故事”显然要时尚得多。虎妞与祥子的复杂关系,不止一次提到的祥子对性生活的恐惧,乃至老舍其他作品中的虎妞型人物,皆由此得到了合理而贴切的解释。 但严格说来,这个故事只能算是“丑恶的社会”毁灭了“纯洁的个人”的翻版。唯一的变化,是把“丑恶的社会”换成“黑色巫婆”;把“纯洁的个人”换成“白色少年”;把“无产阶级”和“剥削阶级”之间的对立,换成了“男阶级”与“女阶级”的对立。除了在推进老舍创作心理分析方面有所贡献之外,这个表面时尚而骨子里老套依旧的“女人强奸了男人”的“故事”,没有给“女阶级”对抗“男阶级”的旧形式带来什么新意。 更重要的是:上述两个“故事”隐含着一个共同的思路,那就是要么归罪于“丑恶的社会”,要么归罪于“黑色巫婆”,而祥子要么是“纯洁的个人”,要么是天真的“白色少年”,不必为自己的毁灭承担丝毫的责任。这一点,显然无法解释作者对祥子的复杂感情。 小说前半部分的确充满了对祥子的偏爱和同情。但随着情节的推进,老舍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厌恶之情越来越浓。到结尾处则彻底转了弯,变成了极度的厌恶。对照第一章和第二十四章关于祥子的身体描写,就不难看出这个根本性的变化。为了应对这个一望而知的疏漏,又出现了应和着结尾处的“个人主义”判词,将小说解读为从文化的角度批判国民性的新“故事”。 这个“故事”的好处,首先是把老舍及其《骆驼祥子》从新民主主义革命论中剥离出来,放到了以鲁迅为中心的“改造国民性”元叙事里。“改造国民性”当然也是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换中最重要的环节之一,和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目标和方向并无两样,但却更贴近新文学自身的历史。少讲,甚至不讲阿Q、祥子这样的无产者自身的弱点,忽视作家对他们的批判,很大程度上就是新民主主义革命论的产物。“改造国民性”的说法,却把包括祥子在内的所有阶层都纳入了批判的范围,获得了更开阔、更有效的阐释能力。④ 最重要的是,这个“故事”激活了《骆驼祥子》和老舍其它作品的整体关联,不仅老舍的文学历史位置和特殊贡献得到了准确的安置,小说中的语言、风俗、生活习惯等元素,也由此得到了妥帖的解释。把老舍当作北平市民文化的表现者和批判者,从“京味文化”的角度来理解老舍,也因此逐渐取代了此前过于单一的政治革命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