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分类号:N0 文献标识码:A DOI:10.15994/j.1000-0763.2020.12.013 一、导论:Being汉译两派之共同预设 汉语哲学界关于Being(on/Sein)的理解与汉译纷争由来已久、至今未果。笔者尝试粗略(粗暴)地把混战诸方简划为存在(有)派与是派(以下简称“两派”)。汉语学界也常见三派之说,但为凸显本文探讨之核心问题,笔者将存在派和有派归并为存在(有)派——虽然笔者完全知晓汉语中“在/存”与“有”之重大区别——但毕竟二者之异的确远小于二者与系词“是”之分。([1],pp.71-72;[2],pp.104-107)孙周兴教授和王路教授分别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的《存在与超越:西方哲学汉译的困境及其语言哲学意蕴》[3](以下简称“兴文”)与《西方哲学汉译的困惑与超越——回应孙周兴教授的批评》[4](以下简称“路文”)或可视为近年来两派之代表作。两位教授都是笔者十分敬重热爱的前辈西方哲学研究大家,两篇论文也都十分深刻且极富启发意义,令笔者受益良多,因此本文自然应视为一种对其认真学习之回应。 两派争论焦点主要在于on、Being和Sein等名词而非einai、to be和sein等动词的译解之上。因为即便是所谓“一是到底”的王路先生,在遇到“God is”这样的句子时,也当然不无可能将其中is译解为存在(exists)的了。([5],p.45)同理,所有的存在(有)派(比如熊伟、王庆节和孙周兴等),大概也都会把“Der Becher ist aus Silber”(这个杯子是银子做的)里的ist译为是的了。([6],S.95;[7],p.89;[3],p.32)正因此,兴文提出的“是派”(将名词Being一律译为是)与“存在/是派”(把名词Being一律译为存在,并且一般将动词to be译解为系词是,在特定语境下也可能译为存在)二分法([3],p.30)恐怕是站不住脚的,因为两派争论的真正焦点是名词Being而非动词to be的译解。质言之,两派在to be的翻译上,其实并无太大原则纷争,因为是派亦是通常把to be译为系词是、并在特定语境下也可将之译解为存在的了——这样是派也就变成“是/存在派”了。 两派虽主张各异,却大致共享如下两条之思路起点。 1.名词Being源于动词to be,故要理解Being必须回返to be。放眼整个西方学界,长期以来此识(更宽泛地说即是“名源于动”)可谓是谁都知道的“陈词滥调”。([6],S.58-60)因此路文摘要第一句即为:“Being一词是名词,由动词演变而来。”([4],p.28)兴文虽无直接类似明言,但推测起来作者自然至少是不至于反对的了。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Sein und Zeit)的汉译者,亦可归入存在(有)派的陈嘉映和王庆节在该书汉译本附录里也说过:“按说,大写的Sein既然从小写的sein而来,通常应当译作‘是’。”([8],p.495)其实海氏本人早已多次直接引证过“名源于动”的类似观点——即便他反复声明这些单纯的词类划分、语言—语法学考察都远非“不言自明”从而仍旧是“亟待追问和反思的”([6],S.59)——但毕竟海氏从未直接判断此类言辞“完全是错误的”——毋宁说他正是要去考古—还原缘何人们都会如是这般去说道。此外,必须留意的是,所谓“要理解名词Being须回返动词to be”只是个非常简单粗暴的说法,其要义仅仅是强调在印欧语系中所有的分词和名词大致都起源于相应之动词——但是,在印欧语系诸语言内部从各个不同之动词到相应名词的实际演绎却可能是异常复杂而极不相同的了。比如,在古希腊语中,eimi(相当于(I)am,第一人称单数现在时陈述式),estin(相当于(It)is,第三人称单数现在时陈述式)就“先于”作为不定式的einai(相当于to be),而比einai更为“抽象”的则是像on(eimi的中性分词,也即中性现在时单数主格分词)和ousa(eimi的阴性分词,也即阴性现在时单数主格分词)这样的分词形式。([9],pp.48-50) 2.而to be主要具备两种不同的、甚至互不相干的用法即系词用法(如“S is P”)和非—系词的存在用法(如“S is”)。兴文有言:“因为系动词sein本来就有表存在和表判断的双重用法……”([3],p.32)路文也说:“笔者认为Being一词有系词和存在含义,或者说‘是’一词有系词含义和存在含义。”([4],p.39)可见两派大概都是赞同第2条预设的。但另一方面,无论是派还是存在(有)派,都有可能指明to be含义用法超出是与存在的更多维歧义,比如最常见的一种说法即是:to be拥有系词是、实义动词存在和断真(veridical)三种不同用法。([10],p.183)但因为不少学者倾向于将断真用法还原归并到系词用法或存在用法,故本文仅聚焦于最流行的系词与存在二分之说。([1],p.72)此外,须注意的是:与第1条预设相类,将to be主要用法二分为表判断的系词用法与非—系词的实义动词存在用法也并非专属汉语学界,在欧美亦属多见。([11],pp.1-2) 于是强调to be之基础系词用法的就把Being(通常)译解为是,而认为非—系词的存在用法更为本源的则将Being(通常)译解为存在。笔者原则上赞同第1条预设,但将论证第2条预设是值得我们认真商榷的。 二、to be系词用法与存在用法之纠结一体 系词(copula)是一个十足的句法(syntactic)概念,表示to be联结主词与谓词的句法功能,意味的可谓是“S is P”这样的“逻辑原象(形)”(logische Urbild,维特根斯坦语),([12],S.21)象征着诸如“S is P”这样的主系表结构在印欧语系诸类复杂语言游戏中普遍原初之统治性地位。而存在(exist)则是一个十足的语义(semantic)概念,其词典实义为在场、升起、居留、常驻、持存、生存等等连带意蕴。因此,to be的系词用法和存在用法其实完全就是“错位”的,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相互“竞争—排斥”,在句法上与“系词”用法竞争的是非—系词的主词、谓词等用法,而在语义上和“存在”用法冲突的则是“非—存在”、“反—存在”或“缺少—存在”等用法,所以系词用法与存在用法完全可能完美相容重叠。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