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 210.9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20)06-0043-09 晚年的鲁迅,讥讽自己躲在租界里的文章,有时候不免逃逸者语①,那效力是有限的。后来的集子取名《且介亭杂文》,也有文字游戏和自嘲的意味。考察他在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活动,话语方式与先前略有不同,纠葛的难点渐多。与以往的写作比,“且介亭”里的文章有时多了国故的篇什,学者之文的趣味略增,文字背后是道道历史的余影。比如《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涉及儒士与方士,王道的发生诸话题;《买〈小学大全〉记》则由音韵训诂旁及历史变迁,有考据与论辩的功底在;《随便翻翻》乃古书里寻出隐秘,国故的潜在性存在被一一打捞出来。这些不都是投枪与匕首,气韵不亚于某些京派文人的书卷气。彼时的左翼作家,往往就现实谈现实,鲁迅则不时带有古今之辩的味道。在“且介亭”发表的系列古代题材的小说,风格趋变,他写孔子,也涉及老庄,但对于这些先贤不乏微词,“文明批评”的意味依然很足。不过有趣的是,关于先秦诸子,他独对于墨子有另类的视角,不仅难见苛求,甚至礼赞有加。在扬墨抑孔的文字里,让人想起晚清墨学的某些风气。 1934年,他创作了小说《非攻》,故事并不出奇,墨子与其时代的关系被演绎得饶有趣味。小说后来收入《故事新编》,成了古代人物系列特别的一篇,且风格上与同时期别的作品比,“油滑”渐少,显得有些雅正。与清末民初学人对于墨子关注角度不同,鲁迅把时代语境带入叙述文字里,出发点不是解释墨学,而是由墨子反观现实,追慕一个英雄的存在。鲁迅一生对墨子的看法都不系统,杂文里折射的也仅仅是枝叶性的话题。不过这小说看得出对于墨子遗产的基本态度,内中也不乏左翼作家的一种理想,恰如高远东所说,“在墨家人物身上,找到了个人道德完整性和社会责任感、个人的内在自由和社会使命承担之间的统一点”。②翻检鲁迅的诸多小说,类似的主题极为少见。 《非攻》的情节取自《墨子·公输》,故事也引用了《战国策·宋策》《孟子·滕文公》《墨子·鲁问》《墨子·耕柱》《墨子·贵义》《墨子·备高临》《文子·自然》《淮南子·修务训》《文选·对楚王问》《新论·惜时》《吕氏春秋·贵因》《渚宫旧事》等近二十篇材料③。作者只是把史料变为感性的画面,留下的空白多多,看得出有诸多未尽之意。墨子形象,苦行、善良、幽默而含蓄,全没有名人的显赫。底层人的朴实和台阁间的智慧,都集中于一身。在战争来临之际,他以智谋说服楚王,不要攻打宋国。在言谈中,辩学的魅力四射,无论公输般还是楚王,都在其面前改变了主张。鲁迅写这些远去风尘里的人与事,自然渗透着某些自己的经验。在大变故到来的时候,象牙塔里的知识人往往充满无力之感,倒是那些脚踩在土地里的人,在改写人间的路途。墨子那个时代,贫富不均,民不聊生,他能以自己的智慧制止战乱的发生,对于三十年代的中国知识人而言,不能不说有一种回望中的惊奇。 民国不同于战国,但民与国,个人与团体的难题,古今间都有相似之处。小说对于宋国、楚国的感受不同,也画出世道人心的一部分。意味深长的是,墨子解决问题,并不依仗自己的追随者集团作战,这在他那里属于下策,独自与人周旋,倒显出牺牲意识。弟子中能够深解其意者不多,滑入歧途的也是有的。我们由此看到了墨家内部的复杂,但墨子却平静面对一切。他身上集结的各种精神元素,自然也有缺失的所在,但在克服难题时显示的力量,是旧式士人那里不易见到的。 老老实实地写墨子,看出作者的叙述策略。在这里,鲁迅善于使用的荒诞手段,让位于史传笔法,夸张与变形的叙述弱化了许多。在鲁迅眼里,墨子的基本史料已足以证明那精神的不俗,大可不必拔高与炫耀。小说对于史料的运用颇有选择性,凸显的是智性,忍苦精神,自身的孤独,这些恰是作者自己兼备的元素。作品的气息与传统的审美意识相去甚远,好像是一幅苦行者的慈悲之图,但这是明快的慈悲,朗健的慈悲。从作品的倾向性看来,作者有两种隐喻含在文本的深处,一是明写墨子,实讽孔子和老子,虽然孔子和老子是不在场的存在,作者却时时不忘颠覆儒家与道家的语境。二是回应墨学的某些观点。比如墨子学说何以消失?一个可贵的精神遗产不得流传的深处原因何在?这两者既是历史悬案,也是现代学人的追问。回答它,日常的思维大约不得要领。 显而易见,刻画这位古人时,鲁迅的笔墨颇多节制,内中不乏互感的目光。墨子的思想,在一些地方引来自己的共鸣,相似之处也显现出来。他曾说中国好的青年都在走探索的路,行比说更重要④。认为在抵御敌人时,不能以“气”为之,要有的是勇与谋。上海时期,在与绅士们论战的时候,常常揭露出对方的破绽,露出马脚来。这都是墨子实践过的思路,又加上了自己的经验。对于鲁迅而言,墨子是陌生的熟悉人。描绘其行迹,唤起了自己的某些记忆也是可能的。这个被淹没的历史人物,乃现实最缺少的逆俗者。我们说《非攻》有招魂的意味,也并非没有道理。 与鲁迅同代的学者对于墨子的兴趣者很多,这大概与学术转型有关。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认为墨子是“一个实行非攻主义的救世家”⑤,但胡适过于看重墨子的哲学方法,讨论的是“应用主义”之类的话题。他与章士钊、章太炎讨论墨学的时候,还在朴学与实验主义之间,目光并不在社会实践的层面。鲁迅在回望古人留下的遗迹的时候,更重视现实改造者行动的方式。在他眼里,墨学发展的结果倘不能与现实难题发生碰撞,象牙塔的沉思则远远不够的。不妨说,相比于胡适的“述”,鲁迅更致力于“作”。“对于化为历史哲学的存在论来说,第一命题是‘我作故我在’(facio ergo sum)而不是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⑥”“述”与“作”,古代的儒家也曾有过思考,但墨子的精神显然更具有有效性。鲁迅觉得晚清以来具有这种品格的学人不多,但他认为章太炎早期就是能够很好处理“述”与“作”的人,可是后来京派与海派一些文人则没有这样的气象。倘细细观察鲁迅创作《非攻》前后对于各类文人的批评,当更能深解此篇小说的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