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诗与读者之间 无论是研究者和写作者,对于新诗“百年”来的“成就”,绝大部分是肯定的。其中,最有成就感的是诗人自身,他们当中,认为当代诗人在“多个方面”已经“远超”现代诗人的不在少数。一位颇有实力与影响的诗人这样说:“1980年代后期至今三十年的当代中国诗歌,其所取得的成就,其在诗歌多个方面拓展、发现的意义,在未来诗歌史的评述中的地位将远超此前七十年的中国诗歌。……他们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复杂的当下,和一个更加复杂但也更加开阔的未来,背靠一个分类精细、随取随用的传统资源库——-他们几乎不可能写出逊色于前辈的诗歌。”① 姑且认为这样的言论不乏合理之处,“成就”归“成就”,但我们也不能忽视当代新诗所面临的诸多问题。比如首要问题:诗人自诩的这些所谓“成就”,一般读者并不认同,新诗有多少读者可能是个尴尬的问题(虽然所有的诗歌有多少人在关注,也是个问题)。其次是诗人各自的写作方式及作品面貌,彼此并不认同。比如写作有口语化倾向的诗人,批判有所谓“知识分子写作”习气的诗人,认为后者的写作缺乏某种清晰性,缺乏某种容易辨认的“生命质感”等等。对于后者来说,可能也认为前者的写作存在极大的问题:这种“模仿”现实,自信能“清楚”地呈现某种“真实”的写作方式②,真的有效吗?我们可以认为写作方式是多样化的,诗人之间不必相互认同。但作为读者和研究者,我们似乎有必要追问:双方的有效性和致命的问题到底在何处?现代汉语诗歌在今天有无写作上的共识?对于一种文类的建设,写作者缺乏必要的共识,这种建设是没有前景的。 读者对新诗不信任,认为这样的文字根本不是“诗”,这个问题由来已久。“现代诗歌和诗人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作家韩寒的观点有一定代表性,“现代诗这种体裁也是没有意义的。这年头纸挺贵,好好的散文,写在一行里不好吗?古诗的好在于它有格式,格式不是限制,就像车一定要开在指定路线的赛道里一样,才会有观众看,你撒开花了到处乱开,这不就是交通现状吗,观众自己瞎开也能开成那样,还要特地去看你瞎开?这就是为什么发展到现在诗歌越来越沦落。因为它已经不是诗,但诗人还以为自己在写诗”③。韩寒的质疑里边有一些前提值得注意:新诗“已经不是诗”,读者心目中关于“诗”有一个先在的认知(比如“格式”“体裁”);这个认知决定了读者的审美期待、对文本是否为心目中的“诗”之判断。 当代新诗的发展并没有给韩寒这样的判断有多大反击,相反,却在“不是诗”“不像诗”的大道上一路狂飙。从20世纪末以来,“下半身写作”“梨花体”“废话诗”“羊羔体”“乌青体”等各种文学事件,给人们对新诗的认知带来极大冲击。口语诗的流行,已经是当代汉语诗坛不可回避的问题,无论是读者耳濡目染还是诗人的作品呈现,口语化的写作都相当普遍。 “口语”这里指的是现代汉语中与书面语相对的语言形态,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交谈,一般来说,普遍使用的是口语。这样的语言注重交际功能,其声音和意义具有普遍性,在表达时尽量避免歧义、多义和复杂性。而语言的“诗功能”④恰恰相反:它要求表达效果具有隐喻、象征意味,指向更深更广的意义领域。以口语为“诗”,其中语句通俗易懂,明白如话,确实给读者对“诗意”的期待带来难题。有不少人认为口语诗差不多是“口水诗”,大白话、“废话”、缺乏“诗意”,不登大雅之堂。与此相关的是这样的认识:口语诗写作没有难度,口语诗均通俗易懂,不值得深入研究,甚至像韩寒所说,“现代诗歌和诗人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二、诗人与诗人之间 不仅是读者对新诗能否称之为“诗”产生极大怀疑,就是诗人与诗人之间也发生了分裂。最大的分裂当属20世纪末以来“下半身写作”阵营、高举口语化写作的诗人,对被称为“知识分子写作”的诗人们的不满。 朦胧诗之后,一批后来被称之为“知识分子”的诗人对待这个时代有着自己的修辞方式,他们强调诗歌语言对现实的隐喻性和反讽性的处理,重视意象与现实生活的曲折、复杂的对应,力求使诗歌产生更丰富的歧义、多义或隐喻与转喻意味。对于诗而言,应该说这是一种必要的修辞方式和美学趣味。不过,缺乏欧阳江河、西川、王家新那一代人浓重的历史意识、政治意识和命运感的“70后”,他们当中有对这种让“感觉”往往“不在现场”的修辞方式和审美形式,极为不爽:“只有找不着快感的人才去找思想。……同样,只有找不着身体的人才去抒情……”“所谓下半身写作,追求的是一种肉体的在场感。注意,甚至是肉体而不是身体,是下半身而不是整个身体。因为我们的身体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传统、文化、知识等外在之物异化了,污染了,已经不纯粹了。太多的人,他们没有肉体,只有一具绵软的文化躯体,他们没有作为动物性存在的下半身,只有一具可怜的叫做‘人’的东西的上半身。而回到肉体,追求肉体的在场感,意味着让我们的体验返回到本质的、原初的、动物性的肉体体验中去。”“诗歌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⑤在完成于2000年6月的《下半身写作》的“宣言”中,沈浩波反复提到“肉体”和“在场”这些词,表达了一代人对于现存文化观念和审美形式对身体感性的压抑。其主张虽然偏激,语言也显得极为粗俗,但这一话语的题旨还是值得人们重视。 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1898-1979)在其论述了“文化革命”、艺术的政治潜能等问题的《阻碍革命和反抗》一书说,人们而为了打碎这种“压抑着人们头脑和肉体的现存语言与意象”,为了“彻底的不妥协,与新的历史性革命目标的交往,需要同样不妥协的语言……这种崭新的语言,如果要成为政治的,那么,它是不可能被‘发明’出来的,它必将依赖对传统材料的颠倒使用……这另一种语言,主要存在于处于社会对立的两极的两个领域:(1)在艺术中;(2)在民间传统中(黑人语言、黑话、俚语)”。“在艺术中”,意味着“回到一种‘直接的’艺术。……‘直接的’艺术所要找寻的艺术形式……就是对感性的文化的寻求”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