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基博认为五四白话文运动得到章炳麟弟子钱玄同的“强佐”,才能“声气腾跃”(390)。王丰园也强调“钱玄同是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学生”,“自他参加了文学革命以来,文学革命的声势,突然大起来了”(66)。这些评述甚有道理。钱玄同作为章太炎的嫡传学生,既借助了其师的名气,又转化了他的文学语言观,以促进新文学的发展。章太炎于1906年7月抵达日本东京。钱玄同则在1906年9月于日本早稻田大学“进校上课”(杨天石主编58),同年10月21日他第一次与章氏见面,而后“极端地崇拜”其师,“以他的主张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钱玄同,《钱玄同文集》卷二113)。章太炎对钱玄同的影响颇深,启发了后者在五四时期的思想革命、文学革命。目前学界大多关注章太炎与五四思想革命之间的关系,而本文则以钱玄同为例,展示章太炎与五四文学革命之间的潜在关联。 一、“五四”新文学的着力点与对手 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以“鲜血洗净旧污”(《陈独秀文集》卷一202)的激进,对传统文学进行了近乎全面的否定。这种处理方式看似激烈,却简单地将中国传统文学浓缩为一个整体,让人找不到实际的着力点。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也缺乏具体的对手,甚至“暧昧”地认为传统文学中“用典之工者”有“其妙处”(《胡适文集》卷二11)。这令钱玄同不满,直言“凡用典者,无论工拙,皆为行文之疵病”(《钱玄同文集》卷一4)。胡适接受了钱氏的意见,称赞“用白话就可以‘驱除用典’了,正是一针见血的话”(《胡适文集》卷一113)。钱、胡二人的默契,确立了以彻底的“不用典”说作为新文学攻击旧文学的突破口。钱玄同对这种策略的选择,源自章太炎文学观的启发。 钱玄同对章太炎文学观的接受,可溯源于1906年他留学日本之际。章太炎关于文学的论述皆围绕1902年的《文学说例》展开,而后在1906年他于东京国学讲习会作了一场名为《论文学》的演讲,同年依据《论文学》增订成《文学论略》,后将此修改收入《国故论衡》中的《文学总略》。其间,正是章太炎与钱玄同认识、熟知之时。章太炎主张“文皆质实,而远浮华”(《章太炎全集·演讲集》43),在致钱玄同的信中也反复提及。章太炎于1910年10月3日致信钱玄同,在信中,他不满于桐城文风,讽刺林纾辈是“托名古文辞者”(马勇编116),又在1910年10月20日的信中讥讽林纾等为“文辞之坏”的“罪魁”,提出“议论欲直如其言,记叙则直书其事,不得虚益华辞,妄增事状”以及“文章最要老实,所谓修辞,立诚也”(118)。钱玄同深受其熏陶,在五四时建构“不用典”论之际,对此多有借用、转化。 (一)雅俗层面。五四时钱玄同观察到,一些与现代生活无关的典故仍然流行,“头发已经剪短了,还说‘束发受书’;晚上点的是lamp,还说‘挑灯夜读’;女人不缠脚了,还说‘莲步珊珊’”(《钱玄同文集》卷二20),而这种滥用典故的现象在文学作品与公文写作中更为严重,比如“改‘龙门’为‘虬户’、易‘东西’为‘甲辛’”(《钱玄同文集》卷一18)。为此,钱玄同引用章太炎原话批判道: 文学之文,用典已为下乘;若普通应用之文,尤须老老实实讲话,务期老妪能解,如有妄用典故,以表象语代事实者,尤为恶劣。章太炎先生尝谓公牍中用“水落石出”、“剜肉补疮”诸词为不雅。[……]满清及洪宪时代司法不独立,州县长官遇婚姻讼事,往往喜用滥恶之四六为判词。既以自炫其淹博,又藉以肆其轻薄之口吻。此虽官吏心术之罪恶,亦由此等滥恶之四六有以助之也。(4-5) 钱玄同传达的意思很明显:不论文学之文,还是应用之文皆需老老实实地叙事说理,让人容易理解,便是“上乘”(“雅”);而使用一些滥恶浮夸之词表现事理,使人不明真意,就是“下乘”(“不雅”)。此处引用的原话与论证思路均来自章太炎的《论文学》: 所谓雅者,谓其文能合格。公牍既以便俗,则上准格令,下适时语,无屈奇之称号,无表象之言词,斯为雅矣。[……]古之公牍,以用古语为雅;今人之公牍,以用今语为雅。或用军门、观察、守令、丞倅,以代本名,斯所谓屈奇之称号也。或言水落石出,剜肉补疮,以代本义,斯所谓表象之言词也。其余批判之文,多用四六。昔在宋世,已有《龙筋凤髓》之书,近世宰官,相率崇效,以文掩事,猥渎万端,此弊不除,此公牍所以不雅也。(《章太炎全集·演讲集》45-46) 《论文学》是章太炎在东京国学讲习会所使用的讲稿,钱玄同当时参加了国学讲习会的大班与小班课程,①应熟悉此文。章太炎在《论文学》中确立了“雅”的两大标准:一是“先求训诂,句分字析,而后敢造词也。先辨体裁,引绳切墨而后敢放言也”的“轨则”,也即是要先以文字训诂,而后才可遣词造句,否则“轨则之不知,虽有才调而无足贵”(《章太炎全集·演讲集》45);二是“便俗致用”,强调“古之公牍,以用古语为雅;今人之公牍,以用今语为雅”(46),即只要跟上时代,俗便是雅,作家写作时不可矫揉造作,避免“呼吸不通于今”的语言表达,视人为雕饰的浮夸空洞之辞为“不雅”。可是,章太炎关于雅俗的论述,“从理论上似乎还能自圆其说,但在实践上,根据他的要求,其结果往往形成艰深古奥的文风,令人读不断,看不懂。这同他所提的‘雅’的另一标准,所谓‘便俗致用’产生了明显的矛盾”(任访秋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