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刊行《问学求实录——庆贺严家炎教授八十华诞论文集》(方锡德、高远东、李今、解志熙编),书首载有严先生的照片、书影多幅和《严家炎教授学术纪事》一文,主体部分则是先后受教于严先生的23位研究生的23篇论文。我虽也多有请教,但不算严先生的正式学生,故没有入列。不过,2002年我主持的北京大学20世纪中国文化研究中心组织编印“学术叙录丛刊”,第一种就是《严家炎教授学术叙录》(解志熙编),故我对作为学者的严先生多有了解。 从1980年代中期参加“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课题组起,我得到严先生很多指导与支持——包括放手让我撰写《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邀我参加他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区域文化丛书”等;但严先生做事谨严,不爱说话,也不轻易流露感情。只有两次例外:一是2009年9月严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开会时,突感身体不适,那时我正在港中大教书,赶紧将他和夫人卢晓蓉请到我宿舍休息。歇过来后,严先生开始“语重心长”地聊天,暗示我有关方面征求他意见,将委我以重任。因对行政工作没有能力及兴趣,我不想进一步打听。另一次是去年10月一起搭乘高铁到苏州参加“东吴论剑:杰出校友金庸国际学术研讨会”,路上聊得挺开心,下车时严先生突然冒出一句:“这是最后一次到外地参加学术活动了。”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想起,严先生已经86岁了,难怪步履有点蹒跚,发言也不如以前严谨。回家后,重新翻阅严先生的若干著作,感叹他从“春华”一直走到“秋实”,着实不容易。 一、从《创业史》到金庸小说 1933年生于上海的严家炎先生,1956-1958年北京大学副博士研究生肄业,因工作需要提前留校任教。1984-1989年任北大中文系主任,1984-1997年任第二、第三届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中国语言文学学科评议组成员,1989年至2002年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同时代学者中,严先生的经历不算坎坷,无论政治还是学术,路都走得比较顺,也得到了相应的职位与荣誉。 作为学科的中国现代文学,奠基者一般公推王瑶、唐弢、李何林,第二代学者中,严家炎占据极为重要的位置,除了曾与唐弢合作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还有就是1978年便开始与王瑶先生合作招收硕士生,再加上1980年代初出版论文集《知春集——中国现代文学散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求实集——中国现代文学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同代人中明显早走了半步。称其为第二代现代文学研究者中的“领军人物”,一点都不过分。 《求实集》开卷头三篇——《从历史实际出发,还事物本来面目》《现代文学的评价标准问题》《现代文学研究方法答问》,乃作者“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笔谈”之一二三,写于1979-1982年间,是这个学科拨乱反正期间的重要文献。可相对来说,还是《知春集》更值得重视:收文21篇,大部分写于“文革”前,最值得推荐的是关于《创业史》的四文,尤其是初刊《文学评论》1961年第3期的《谈〈创业史〉中梁三老汉的形象》——此文日后收入《中国新文艺大系》《中国新文学大系》两套文献丛书和《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文学评论精选》。 因出身农村,参加过土改,对农村生活及农民心理比较熟悉,“对柳青同志刻画梁三老汉形象的出色成就尤其钦佩”,初出茅庐的严家炎,此文写得颇有气势,也得到柳青本人的赞许,以为“对梁三老汉形象的意义阐发较深,符合他的创作意图”①。中国作协书记邵荃麟曾表彰严家炎此文,故1964-1965年文艺界批判邵荃麟“写中间人物论”时略有波及,好在邵先生“没有怨天尤人,推卸责任,而是自己勇敢地掮住闸门,放年轻人过去”②。严家炎还有一篇名文《关于梁生宝形象》,初刊《文学评论》1963年第3期,柳青读后很不高兴,在《延河》杂志撰文反驳。二十年后,有人重提此事,认定严文乃“敌意的毁损”,严家炎不得不奋起辩驳:“《关于梁生宝形象》一文是我年轻气盛时的产物,当然并非没有偏颇、缺点,但究竟是否对柳青同志及其作品作了‘敌意的毁损’呢?文章尚在,自有公断。柳青同志后来曾对我解释说:他之所以发表《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一文,是由于怀疑我背后有大人物想搞他,否则他不会写这篇文章。”③青年严家炎所撰关于《创业史》四文,很能显示其认真阅读、缜密思考以及锐意创新。这种批评风格,在同时代青年学者中,并不多见。 并非倚马立就之才,严家炎“写文章很少一气呵成,更做不到涉笔成趣”,但历来做事认真、阅读仔细,比如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中期曾撰写多篇关于姚雪垠长篇小说《李自成》的论文,为此,“在一位明清史专家的指点下,我先后阅读了百余万字的近二十种史籍,做了大量笔记,连崇祯逐年撤换的五十名内阁大学士的有关情况,都一一作了查阅考核”④。可惜的是,虽下了很大功夫,严家炎关于《李自成》的系列文章,不被学界看好,其影响远不及论柳青、说金庸。 作为评论家的严家炎,三十岁前论柳青,因牵涉1960年代文艺思潮而被再三提及;六十岁后说金庸,更是在中国文坛及学界掀起轩然大波。1994年10月24日,在北京大学授予查良镛(金庸)名誉教授的仪式上,严家炎发表《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坚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