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2.2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20)06-0090-06 《巴门尼德》涉及的哲人,如今在哲学史叙事中涵盖在统一的术语“前苏格拉底哲人”(Presocratic philosophers)或“前苏格拉底”(Presocratics)之下,尽管这个术语是历史意识下的“现代创造”,它标识的苏格拉底与其他希腊哲人之间的明显差异却是个古老而恒久的论题。关于苏格拉底与其他前辈或一些同时代哲人的区分,自古以来就有两种路向讨论,即“色诺芬—西塞罗路向”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传统”,前者强调苏格拉底转向道德政治领域,后者认为他仍然热衷存在论和宇宙论,是前苏格拉底自然哲学的延续。①这两种差异极大的面相是否相容呢? 柏拉图在为苏格拉底的哲学生活辩护之时,没有把苏格拉底伪装成一个俗人,他直面哲学本身的问题,尤其在《泰阿泰德》《智术师》《治邦者》中,柏拉图彻底讨论前苏格拉底哲学关于存在的战争,这场战争正是《巴门尼德》的背景。这三部对话不断提及《巴门尼德》,指向少年苏格拉底哲学生涯的开端。因此,解读《巴门尼德》首先必须理解柏拉图对前苏格拉底哲学的存在之战的讨论。《巴门尼德》标识着苏格拉底哲学生涯的起点,这部起始性对话指向苏格拉底问题之核心——苏格拉底在其哲学生涯的开端已经展露出双重面相。 一、哲学与智术 《巴门尼德》的苏格拉底非常年轻,据推测大致18-21岁,处于哲学生涯的开端②。篇名标识了埃利亚哲学背景,另三部“埃利亚对话”《泰阿泰德》《智术师》《治邦者》中的苏格拉底则已快要走向人生的终点,他在应诉之余与埃利亚异邦人展开这三场对话(《泰阿泰德》210d)。埃利亚哲学在苏格拉底哲学生涯中首尾呼应,埃利亚的巴门尼德是西方思想史上第一个严肃思考“存在”的哲人,这个情节上的呼应意味着存在之思框定了苏格拉底哲学生涯的始终。 对柏拉图而言,巴门尼德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位前苏格拉底哲人。柏拉图不仅写下以巴门尼德为主角的对话《巴门尼德》,还在《会饮》(178b、195c)、《智术师》(217c、237a、241d、242c)、《泰阿泰德》(183e)中反复向巴门尼德致意。《泰阿泰德》中的苏格拉底在考察存在的哲人与流变的哲人两派阵营时,赋予巴门尼德特殊地位:苏格拉底先援引荷马的话赞美他“可敬又可畏”,当回忆起自己青年时代与他的相遇时,又称赞他“有一种超凡的深刻”。康福特(F.M.Cornford)据此认为,老巴门尼德是柏拉图心中最伟大的哲人,这一殊荣证明在《巴门尼德》中巴门尼德取代苏格拉底在柏拉图对话中的一贯地位,成为柏拉图的代言人③。康福特的断言直接成为一段时期内学者们重构柏拉图存在论的理据:巴门尼德是柏拉图的代言人,他对“少年苏格拉底形相论”的批判就是柏拉图对形相论的自我批判;这篇对话提出的“分有之两难问题”是柏拉图中期存在论到晚期存在论的关键转折;因此,《巴门尼德》的意图与作用是柏拉图呈现早期形相论的逻辑困境。 可是,从其他对话可以看出,柏拉图对巴门尼德的态度绝非纯粹的激赏,仅凭《泰阿泰德》的赞美并不足以证实巴门尼德的代言人身份。事实上,柏拉图既尊巴门尼德为“父”,也明确大胆宣告过要“弑父”(《智术师》241d-249d)。此外,尽管巴门尼德作为斐德若引述的权威之一出现在《会饮》(178b、195c)的爱欲颂词中,苏格拉底随后对他的反驳也动摇了巴门尼德的权威性,苏格拉底甚至说赫西俄德和巴门尼德说的那些话真假难辨。 辨识巴门尼德身份最核心的问题是柏拉图对哲人与智术师的区分。一般印象认为,智术师是苏格拉底式哲学生活的主要敌人之一。柏拉图在《泰阿泰德》(152e)中把赫拉克利特的流变哲学视为普罗塔戈拉相对主义学说的根源,巴门尼德似乎与之无关,但其实柏拉图曾多次透露巴门尼德与智术师也有复杂纠葛。 在《斐德若》(261b)中,苏格拉底提到极为擅长言辞技巧的埃利亚人帕拉墨得斯,帕拉墨得斯有能力让相同的事物显得既相同又相异、既是一又是多、既静止又运动。“帕拉墨得斯”这个名字在历史上无可稽考,一般认为柏拉图正是以此影射埃利亚的芝诺和巴门尼德。《巴门尼德》的第二部分印证了这一点,对话人物巴门尼德有着高超的辩证术技艺,可以让同一个命题正反结论都成立,相同且相异、既一又多、既静又动也在这个部分反复出现。在《斐德若》的这段话中,苏格拉底暗示埃利亚人擅长的这门技艺就是智术师的专长。看起来似乎二者在言说技艺上有某种相似性,意味着巴门尼德传授给少年苏格拉底的方法从形式上看就是智术师的论辩技艺。事实上,《巴门尼德》的确充斥大量让学者们困惑不已的诡辩,柏拉图却称之为“辩证术”。显然,辩证术与诡辩术的区分并不在于技艺的具体使用,必须从哲学与智术的关系上理解。 《巴门尼德》的核心对话发生在毕托多洛家,毕托多洛既是对话的亲历者,又是对话的传播者。《巴门尼德》仅含蓄地说毕托多洛和芝诺交往甚密,《阿尔喀比亚德》则直接说二人就是收费教课的关系(119a)。尽管辨识哲人与智术师的根本依据不在于是否收费,但售卖“知识”的确是一种典型的智术师特征(《智术师》226b-231b,《申辩》20a以下,《欧蒂德谟》272a)。由于芝诺和巴门尼德既懂得论辩技能,也收取学费传授相关知识,有学者认定柏拉图把巴门尼德当成“所有智术师的源头”④。 不过,根据《智术师》的提示,仅凭收取学费和言辞技艺并不足以辨识哲人与智术师。《欧蒂德谟》打破了人们对苏格拉底与智术师关系的一般印象——苏格拉底站在智术师欧蒂德谟一边反对克力同们⑤。《智术师》用两分法寻找哲人的过程,同样表明哲人与智术师的差异极其微妙:寻找智术师的过程总会遭遇哲人,“本要寻找智术师,倒先发现了哲人”(253b)。哲人与智术师看似同源,关键区分在于哲学:前者处于光明,“通过思考投身于存在之形相(form)”;后者则处于黑暗,“逃入非存在”(254a)。柏拉图揭示,假如像巴门尼德在诗中所述的非存在不存在,那么将彻底无法识别智术师,因为他不存在⑥。存在与非存在之辩是理解前苏格拉底哲学—智术师运动与苏格拉底引入形相之根本意图的关键背景之一,巴门尼德对这一问题的判断带给了柏拉图重要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