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文明的发展进步,离不开各种文化、文明之间的交流互鉴。但交流互鉴必须以理解彼此之间的相异和相通之处为基础,而这又离不开一种跨文化比较的视野。对于中西文化比较来说,一个首要的工作或许是确立比较的基点和框架。在这方面,张隆溪提出的“道与逻各斯”框架具有典型意义。自提出以来,“道与逻各斯”已成为一种深入人心的中西比较模式,被广泛运用于中西诗学、文学、哲学以及文化的比较研究之中。以“道与逻各斯”为框架对中西诗学文化进行比较,的确具有重大开拓性意义,但这一框架仍然存在着明显的问题,对此已有学者指出过,笔者也曾进行过批评分析,并提出以“名与逻各斯”为基点对中西语言诗学进行比较研究的问题。但多年过去,学界在中西文化比较基点问题上似乎并没有获得整体性推进,因此有必要从中国当下语境出发,重新检视和探讨这一问题,看看“名与逻各斯”作为中西语言诗学的比较基点,能否被整体地推进到中西文化比较领域,以更新中西文化比较研究的视域,而以“名与逻各斯”作为比较基点,可以让我们看到哪些新东西,它对于理解中西文化的同异、把握中国传统文化的智慧和精神又有何意义?这些问题的探讨与解决,无论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还是对中西方文明的交流与互鉴,都具有重要意义。 一 以“名”与“逻各斯”为比较基点的理据 在中西诗学文化比较研究中,人们总是倾向于认为只有中国的“道”才与西方的“逻各斯”具有可比性,“道与逻各斯”的比较框架因此深入人心。但实际上,在中国哲学中,找不到与“逻各斯”完全对等的概念,“道”与“逻各斯”是存在着深刻歧异的。“逻各斯”兼具“理性”与“言说”两义,而“理性”与“言说”之间是一体的,“逻各斯”作为最高存在,同时也是一种言说性本体。此外,在西方哲学文化的发展过程中,“逻各斯”不仅被理性化了,而且被神化了。《新约》中说:“太初有言,言与神同在,言就是神。”这个“言”也就是“逻各斯”[1]。言说、理性与神三位一体,共存于逻各斯之中,逻各斯便成了唯一的、绝对的、神圣的至高存在。在中国传统中,尤其是在道家视野中,“名”与“道”是对等的,但也是悖反的,道作为最高的哲学本体是非名言性的,哲学视野中的道尽管也具有一些神秘性,但它并没有像逻各斯那样被神化,生成万物的道是自然“混沌的虚无”,而不是神[2],在中国传统哲学文化中被神圣化的反而是“名”而不是“道”。非名言性、非神圣化的道作为最高哲学本体,虽然与三位一体的逻各斯在地位上有相应的一面,在意义上也有一定的相通之处,但二者又是不对称的,实际上只有当我们把“名与道”结合起来时才能更好地与“逻各斯”相对应,如果一定要把“道”与“名”分开来与逻各斯相对比的话,“名”与“逻各斯”实际上比“道”与“逻各斯”更具有可比性。 “逻各斯”(logos)希腊语为“λoγo
”,后来也以“lego”“legio”形式出现在拉丁语中。根据里德尔和斯科特(Liddell and Scott)的希腊辞典的早期版本,逻各斯的两个基本含义是“言说”(oratio)与“理性”(ratio)。在新版本中,被列出的主要词义有:(1)“捡拾、聚集、挑选”;(2)“数,计算”;(3)“言说,讲话”[3]。在西方哲学史上,几乎没有哪个重要哲学家不涉及逻各斯问题的。根据海德格尔的考察,“希腊人没有语言这个词,他们把语言这种现象‘首先’理解为‘言谈’或‘话语’”,但由于“逻各斯”作为基本主张已经进入了他们的哲学视野,“逻各斯”也就成为理解言谈及其构成的基本框架[4]。古希腊人不仅以逻各斯来理解言谈,实际上他们也把逻各斯“理解为”言谈,理解为具有一定规则并能予以表达的话语系统,后来它才演变为一个常用的多义词。英国哲学史家格思里在《希腊哲学史》中,曾总结出逻各斯的11种含义,包括“叙述”“话语”“原因、理由、论辩”“对应、关系、比例”“普遍的原则”“理性的能力”,等等[5]。但逻各斯最常用的意思还是指有声的“言说”,以及没有发出声音的内在话语即“思想”、“理性”或“思维”,只是在后来的使用中,西方哲学家越来越强调其“理性”内涵,忽视其“言说”含义。海德格尔在其早期著作《存在与时间》中曾专门对这一问题进行批判考察,提出“λoγo
的基本含义是言谈”,只是这一基本意义“被后世哲学大量的随意的解释遮蔽掉了”。“λoγo
被‘翻译’为(亦即一向被解释为):‘理性’、‘判断’、‘概念’、‘定义’、‘根据’或‘关系’。”[6]伽达默尔也提出,人们常以“理性”或“思想”来解释的“逻各斯”这个希腊词,其原初意义就是“语言”。“人是逻各斯的动物”,实际上也就是指人是“能够思想、能够说话”的动物[7]。德里达把西方哲学文化传统概括为“逻各斯中心主义”,并以“语音中心主义”和“理性中心主义”来表述[8],也是基于逻各斯的“言说”与“理性”两大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