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们都会视严复先生为中国社会学诞生的先驱人物,认为其所使用的“群学”概念很好地抓住了西方社会学思想的精髓(阎明,2004:3)。然而,我们一般又认为严复并非职业社会学家,也没有为社会学奠定科学的基础,似乎除了留下早已被淘汰的“群学”一词外,就没有给中国社会学贡献其他什么东西(应星等,2006:188-189)。可是,在晚清社会激烈变革之际,严复引进社会进化论、介绍西方社会科学、翻译并阐发社会学专著《群学肄言》,可谓将西方社会学传入中国的第一人(杨雅彬,1987:25)。 更重要的是,严复是中国近代系统引入西方学术思想的第一人,给国人提供了一种崭新的世界观,影响广泛而长远(李泽厚,2008:262)。严复在晚清思想中的特殊地位就在于,“他以进化论和现代科学方法为背景建立了一个完整的新宇宙观,并在欧洲自由主义思想的支持下,提出了一套变革的方案,从而有力地回应了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内心焦虑和时代的挑战。”(汪晖,2019:833)通过译介并阐发西方学术思想,严复在社会生活、知识领域和自然秩序之间建立了一种总体性的关联,为中国近现代思想提供了完整的现代性方案,这种总体性思想就体现在严复的“群”和“群学”概念之中(汪晖,2019:882-884)。 在1895年发表的《原强》和《原强修订稿》文中,严复介绍了达尔文的进化论,阐述了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首次提出了“群学”概念。严复认为斯宾塞的社会进化学说“宗天演之术,以大阐人伦治化之事。号其学曰‘群学’”(严复,1895c/1986:16)。严复还将斯宾塞的学说,与《大学》诚正修齐治平之说相比附,认为二者有不期而合者(严复,1895b/1986:6)。严复认为“群学治,而后能修齐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进于郅治馨香之极盛也”(严复,1895b/1986:7)。以此来看,严复的“群学”概念并非一个被淘汰的名词,实蕴含丰富的总体思想,其既是一种知识体系,还是一种思想观念和现实变革的方案,对我们理解晚清以来中国的社会转变和中国社会学的诞生非常重要。 然而,长期以来,严复的思想更多是在近代思想史的领域中得到研究(如李泽厚、史华兹、黄克武等人的研究),而在社会学的学科领域中却少有系统而深入的研究。近年来,一些学者倡导梳理并挖掘中国社会学的传统和遗产(应星等,2006),但目前的研究成果仍偏重梳理1920年后制度化、学科化的中国社会学传统,而对1920年前中国社会学的思想发掘不够(应星,2018)。严复应“世变之亟”,翻译西方学术著作,提出“群学”,为中国现代变迁给出了“社会”逻辑的至高地位,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渠敬东,2015)。 其实,民国第一代社会学家,他们对严复的思想是非常重视的。被称为国内第一位留学归国的社会学家,还是新文化运动健将的陶孟和,归国后在1913年所著《平等篇》中,引用严复“群力”“群治”的观点,来讨论现代平等、自由和民主问题(陶孟和,1913);潘光旦在《西化东渐及中国之优生问题》(潘光旦,1924)、《演化论与几个当代的问题》(潘光旦,1939)等文中,直接论及严复的天演学说;林耀华在燕京大学读书期间,在吴文藻先生的指导下完成了十万多字题为《严复研究》(1932)的本科毕业论文,论文修改后以《严复社会思想研究》为题发表在《社会学界》1933年第7卷(林耀华,1933)。 近九旬的林耀华先生在回顾自己一生的研究经历时,还特别阐明了研究严复思想的初衷:“我认识到在中国的社会学发展方面,严复曾有特别的功劳。是他系统翻译介绍了西方实证主义的思想,其中包括社会学思想;是他对近代思想启蒙发挥了巨大的推动作用;是他在译著中将传入之初的社会学译为‘群学’或‘人群学’,并将其列于‘经世之学’之列。严复不仅是启蒙思想家,也是现代社会学的先驱者。研究他的社会思想与学术成就,可以认识近代中国的社会思潮以及中国社会学的早期历史。”(林耀华,1999:9) 诚如林耀华先生所言,严复不仅对中国社会学的发展有特别的功劳,而且对近代中国的思想启蒙发挥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严复的这种思想启蒙,不仅影响了早年的胡适、蔡元培、鲁迅等人(史华兹,2010:2),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陶孟和、潘光旦、林耀华等中国第一代的社会学家。这些中国的第一代社会学家,他们既有旧学背景,还受过很好的西方学科训练;他们出生于清末民初,也经历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的洗礼。理解他们的学术思想,不能仅从社会学分支学科的角度理解,也不能仅限于所受国外思想方法的影响,还需放在清末民初的社会思潮大变动中来理解。 从这个意义上说,对严复“群学”思想的探究,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社会学的诞生,更有助于我们从近代思想史的角度,理解中国第一代社会学者的学术思想。已有一些文献也讨论了严复的“群学”概念,但缺乏从严复著作内在的理路来理解。本文立足于严复的著作文本,从作为“学问之要归”的“群学”、以“民本论”为基础的“群学”、具有有机论和演化意义的“群学”四个方面来阐发严复的“群学”思想,以期理解清末以来中国社会思潮的变动以及中国社会学的诞生。 二、作为“学问之要归”的“群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