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把握说,小说《杜晚香》是丁玲1958-1978年二十年观察、体验、认知、思考和表达的一次“求和”。也许时间还可以追溯得更为久远,甚至回到她创作的起始处。一位作家创作的众多作品,就像一棵树上生长出的众多枝叶,它们可能样貌有异,但彼此总有一些血脉是相通的,也就是说,《杜晚香》一定兼备了“丁玲体”小说的所有基本构件。《杜晚香》里有丁玲对自己特殊人生经历的艺术回应,有她大半生文学创作的总结和调整,而“北大荒”才是加入丁玲文学的全新元素。理论界一直对这篇小说不大满意,丁玲对它却格外珍视。多年来人们更习惯于将其纳入“丁玲文学”,纵向评判这篇作品的价值,较少把它当成20世纪70年代末期的文本,或者干脆具体放到北大荒文学语境中作横向的考察。 一、创作与发表过程 1964年冬天,中国作协通知丁玲可以回京创作。考虑再三,丁玲给王震写信,决定继续留在北大荒。为进一步体验生活,她要求去机械化程序比较高的农场“安家落户”。到了宝泉岭农场,丁玲负责家属工作,主要是组织大家进行文化学习,当时工会安排担任女工工作的邓婉荣来协助她。此后,丁玲有机会近距离接触、采访这位闻名全垦区的模范、标兵,平凡岗位上的邓婉荣那些不平凡的事迹,对丁玲触动很大。1965-1966年,她先后以这个奇女子为模特,写过一些文体界限模糊的文字,它们类似事迹材料、通讯特写,还像散文随笔等,可惜这些文字最终没有保留下来。1978年7月24日,刚刚摘掉右派帽子的丁玲在写给王震的信中提及:“最近我在重写散文垦区标兵邓婉荣(在宝泉岭写的初稿已散失),十二年垦区生活,如在眼前……”①从中可以知道:当初丁玲写的是一种非虚构文体,她称之为“散文”;因原稿“散失”,我们今天看到的《杜晚香》是“重写”而非“修改”之作;丁玲对邓婉荣、对“十二年垦区生活”难以忘怀,这是她创作《杜晚香》的强大动力。 离开文坛二十年,与读者隔离二十年。丁玲在选择拿什么作为自己复出亮相的作品时,十分谨慎、郑重与庄严。想到过写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不少人她都很熟悉,但这个时期似乎不大合适;想到过从正在写的长篇《在严寒的日子里》摘录一段发表出来,也觉得不妥。最终选定的是《杜晚香》,她要重写《杜晚香》。据陈明回忆,之所以要写这个杜晚香,丁玲还有一种考虑——文化大革命隔膜了人心,撕裂了美好,带来的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亟待修复。过去上了年纪的,在马路上摔跤了,人家都会来扶你,现在不一样了。一次陈明雪天跑出去办事,骑自行车摔倒了,不但没有人扶,两边的人都站在那里哈哈大笑。以1977年11月刘心武《班主任》的发表为起点,文坛出现了伤痕文学思潮,控诉罪恶、拨乱反正成为一时的文学母题,《杜晚香》却主动避开了这条主线。 关于北大荒,丁玲并不都是美好的记忆。1966年“文革”一开始,她在北大荒相对平静的日子就结束了,受到运动的残酷冲击;1970年更是被带离北大荒关入秦城监狱。这些,她的《“牛棚”小品》和陈明的相关文字都有记录。1975年出狱后,在山西农村又经历三年监督改造,直到1978年的7月6日,丁玲才摘掉右派帽子,而她获得《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已是1984年。也就是说,在1977-1978年,当丁玲有机会重新构思再次拿笔,面对《杜晚香》这个选题,面对一段段刻骨铭心往事的时候,她还没有获得完全意义的自由。这样的处境,对《杜晚香》所呈现的文学形态一定会产生影响,这一点理应引起我们的注意。 《杜晚香》丁玲写了很久,写得很长。对这篇作品,她严格推敲,狠下功夫,用心用力,字斟句酌,数易其稿,其精益求精程度近于苛刻,这在丁玲的整个创作履历中,也属罕见。她写完后就拿给陈明看,要他提意见,陈明觉得她前面写得好,后面写的东西还不够,丁玲就再修改。丁玲还把这篇文字寄给两个孩子蒋祖林和蒋祖慧看,也让他们说说修改意见。如此反复多次,最后他们家庭内部全部通过了,丁玲才肯拿出来。 投稿发表的过程并不顺利。从内容上看,《杜晚香》写社会主义新人,写基层女性,写普通劳动者的崇高品质,她这种优秀品质什么时候都是需要的,都是要发扬的,这符合时代要求;从写法上看,它远接延安整风之后丁玲《田保霖》的风格,又有许多新变,更见锋芒与才华;从风格上看,它立足现实主义,兼顾浪漫主义,写出了新女性不一样的精神境界。总之,《杜晚香》的描写和刻画清新秀丽、朴实感人,给人以极强的现实冲击力和艺术震撼力,完全有资格成为丁玲一生探索妇女解放道路的一个重要答案。可是,《杜晚香》先后投给过《中国妇女》《人民日报》《人民文学》等多家报刊,有的竟没有回音,有的嫌篇幅太长,有的则建议修改。现在看,《杜晚香》不失为丁玲文学创作的“晚香”之作,是新时期早期小说的代表作,也是北大荒文学的代表作。但在当时,报刊接受起来仍有难度。 当年,《十月》杂志的青年编辑刘心武向丁玲约稿时,屡屡受挫的她对要不要把《杜晚香》交给他,颇多犹豫:“我的东西你们能发表吗?恐怕落伍了吧?”“我倒是有现成的一篇。不过,给人家看过,人家不愿意发表。”“我怕你们年轻编辑看了,觉得我这种东西老旧。”②刘心武拿到稿件,回到家迅速展读,他难掩自己的兴奋:“那篇散文叫《杜晚香》,写一位北大荒的女劳动模范。从题材上和叙事方法上看,确实属于‘文革’前看惯了的那类革命现实主义的作品。但丁玲毕竟是丁玲。她的文稿有着并非刻意而是自然流露的个人风格。那以前的这类作品往往以激情洋溢取胜,她这篇却非常冷静,似乎拙朴,却颇隽永。”③刘心武给丁玲写了两封信谈自己的阅读感受,《十月》杂志也很快给出了“采用”的结论。可是,碰巧赶上中央决定给丁玲平反,《人民文学》杂志又从《十月》杂志把稿子追回,丁玲答应另给《十月》一篇(即《“牛棚”小品》)。《杜晚香》最终得以在《人民文学》1979年第7期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