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20)06-0011-08 王安忆的作品世界,呈现了多个角度、多种面相的上海都市景观。《长恨歌》和《天香》的绚丽跃动;《启蒙时代》《我爱比尔》和《月色撩人》的飘摇悬浮;《富萍》《众生喧哗》和《月娥》的凝神淡定……历史文化、地理风貌、风俗人情和市井生态,这一切构成了丰饶缠绵的上海世界。创作于2015年的《匿名》和2018年的《考工记》分别以两位上海男性的人生际遇为中心,翻转出繁华世界的另一面,探寻日常生活中的人性显微,再续上海传奇。 一、关于离家和守家的故事 《匿名》讲述了一位几乎“足不出沪”的、年过花甲的上海男人被误认为公司老板而遭到绑架,完全脱离原有生活轨道,远离社会和现代文明,被抛在荒僻的野地,被强大的自然力量驯化而神奇地生存下来的曲折离奇的人生经历。 作品中的主人公“他”长居上海,凡事皆有计划,日常生活作息极有规律,养成了严格依循规则和秩序、“保持一贯的整洁和条理”①的都市人的性格特征。某一天,“他”出其不意地、隐秘地被绑架。家人四处寻找下落,却毫无音信,也杳无踪迹,最后只好在失望中注销户籍,不得不接受“他”不在人世的残酷结果。其实,这位谨小慎微的上海男人,是以匿名的方式隐身在世界的另一处。“他”只是陡然间、拔地而起般地被强行带离了本来熟悉和习惯的日常生活和人生常态,被强行剥夺了一切文明社会的物质资源,被剥离了文明社会的名字符号,被放逐在与世隔绝的蛮荒自然中。在与世隔绝的日子里,“他”适应了周围环境,身心都得到很大改变。后因居住地着火被救出,“他”又走上了迢迢的文明回归路。由于“他”避世生活,外貌也发生很大变异,没了牙齿,失去了记忆力,语言能力也逐渐退化成单字表达。再因各种机缘获得路遇的人合力帮助,“他”一点点地唤回原来的思维和意识,一点点地积累回家的条件,慢慢地接近现代文明中的社会和家庭,最后借助基因鉴定,终于被确认身份。但在回上海的轮船上,“他”落水自沉。王安忆对于“他”的塑造,放弃了绑架事件中被害者的角色定位,也放弃了善恶的社会伦理视角。关于上海男人离家的故事变成离开上海这一现代文明社会,在极端条件下的人性状态的刻画和描摹。社会事件在小说中被转换为形而上的探寻:从现代社会中脱轨,而置于物质资源极其匮乏和稀缺的绝境中,人如何生存?绝境下的人性的限度或将如何? 如果说《匿名》是生长于现代上海文明的主人公走向荒野和原始的一次人性探索,那么《考工记》则是上海古老遗风的自我疏离和隐藏。这部作品以上海洋场上的“西厢四小开”之一的陈书玉为中心,讲述了20世纪40年代以来在上海发生的各种社会、政治运动中的前世遗民的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来自不同家庭的四位富家公子,在时代浪潮中虽难舍友情,努力相互照应,但在社会和时代剧变的强烈冲击下,也只能随世沉浮,各奔东西。而背负着老房子这一“旧时代”重荷的主人公陈书玉,更承受着波澜壮阔的社会变迁中的各色变故,经历各种人事沧桑,一生一世孑然一身,闭户独居在日渐衰败的老宅子,伴随着经历岁月风霜的老宅子慢慢变老。陈书玉虽然侥幸躲过了政治运动的波及,但也终身迈不出“煮书亭”的大门,老宅子也成为他终身的桎梏和负荷。日渐颓坏的老宅子陷落在周边后造的高楼群中,与它的主人陈书玉一起,作为沪上的过往风气做了城市的“锅底”,人和物都成为沪上一道突兀的风景。王安忆在宏阔的沪上历史中展示了时代夹缝中的一幅人生世态图,陈书玉半个世纪的守家史成就了他对上海文化的守护。 《匿名》和《考工记》都讲述了上海文化培育的城市男性离家和守家的特殊人生经历。《匿名》中的“他”经历蛮荒和粗粝的生活,上海文化润泽和养成的人性伸向野性和蛮荒的试验;而《考工记》中的陈书玉在不可逆转的历史变迁和在个人无可抵挡的时代大潮中极力退隐的姿态,则是对逝去的文化和人性尊严的固守。同为生活在现代大都市的上海男性,他们的性格和经历既是现代都市上海长期熏染、日常烟火滋养而致,又表现出都市文化中不拘一格的隔阂和淡漠。他们孤身“出”和“驻”的人生情境和经历,宛如从芸芸众生的社会网眼中漏出去的那部分内容,既符合上海文化的基本逻辑,又是庞大现代都市中的特例。敏感、细腻、善良、恬淡、理性等现代都市人的性格特征既让他们养成温厚的性情、务实的心态,又让他们自动疏离激烈的对立和冲突,偏安一处,独处一隅,维护尊严,避免难堪。岁月流逝和世事变迁,两部作品中的两位沪上男子,虽然他们与周边环境的物质能量的交换,形成了适应生存的小气候,而他们不管是离开,还是隐遁,身上共同的为上海文明所养就的精神气质依然不变。长期的变与不变的调和平衡,才造就了沪上传奇故事。 二、隔绝的生命之境 在《匿名》和《考工记》两部长篇小说中,两位主人公所经历的长期而漫长的“独处”的特殊境遇,产生于他们各自“被分离”的空间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