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历史化研究,精英文学是无法绕过的一个巨大存在,它涉及其在“三元一体”文学共同体中的功能价值及其定位问题。如现有作家作品、思潮现象、文学经典、文学史、研究思路、述学范式等的重新排列、辨析和调整,带有盘点和总结的含意,使之呈现出作为学科应有的客观属性。坦率地讲,在这个问题上,当下学界是有歧义的。但有一点我想是可以提出来,并不妨在认知场域达成共识的,那就是无论你选择怎样的立场、态度与方法,都应该把它纳入具有七十年时长的当代文学的历史潮流和脉络,并与主流意识形态文学、大众文学相互对话而又相互建构的整体结构中进行观照和把握,而不是按照自己的主观预设,将其从纵横交叉的统一体那里孤立出来做单向、线性、狭隘的评判。本文拟按这样的思路,对当代精英文学历史化的逻辑发展与知识谱系进行考察。需要说明,这里所说的精英文学历史化的逻辑发展,是指其纵向发展有着基于自身学术逻辑和话语体系的运行轨迹,主要关注的是前后之间的承续、变异、重组的过程;所谓的知识谱系,则是指在特定时空下累积和建构的像树状一样的知识,致力还原和钩稽这些知识的各具面目的形态。知识谱系不同于逻辑发展,这个概念在以往的当代文学研究中较少使用,而近些年则又不免有些混乱,所以在此有必要稍做一番辨析。 谱系学本来是一门研究家族渊源及历史的古老而又国际性的学问,英语称为genealogy,它着眼于家族繁衍及其血脉相承和古今贯通。而在“谱系”前面加上“知识”二字,称之为“知识谱系”,“就表明它们具有本质的区别,它讲的是文化领域的脉络演变,有自身的特质和规律”①。这个“特质和规律”,用福柯的话来讲,就是它不关心话语及其有关的人物和事件本身,而是它在特定时空中承接、变异、重组的过程,即“它的目的在于发现知识理论是在什么样的基础上成为可能的,是在什么样的知识系统中被构建的,究竟在什么样的历史先在假设条件下思想才会出现,科学才会确立,经验才会被反映进哲学,理性才会形成,而这一切(随着新的历史先在假设的出现)以后又会瓦解和消失”②。福柯的理论与我们当下盛行的理论,包括中国传统的谱系学不同,似乎有点“怪异”,但它对打破已有固化、本质化的研究理路,还原和呈现其丰富复杂的貌态,无疑是有意义和价值的。本文在此引用,主要是借鉴,目的是为了对当代文学知识谱系做更为全面系统的概括。事实上,不同文化语境和文化体制下的文学对象、知识谱系,是不可简单照搬的。比如说谱系之间“平等”吧,它虽有很大的合理性,但其实更多是一种乌托邦的理想,这一点福柯自己也坦率承认。当然,剔除其绝对和偏激,它对我们研究处于网络纵向阡陌矛盾复杂关系中的文学研究是有启发的。这也是知识谱系研究与一般文史研究的不同之处。 一、问题的提出 何为精英文学?这是不易界说但又必须界说的一个概念。所谓的精英文学,就其一般概念而言,“它主要是指比较纯粹意义上的人文知识分子所逐渐构建的某种独特的话语体系。这种话语体系,依法国尤奈斯库的解释,即指当代文学中的一种先驱现象,它在与现实关系上的问题上,与‘反对’‘决裂’具有相似的含义”③。按照文化学的理论,当属反文化的范畴。“精英文学”当然包含“先锋文学”,在某种意义上,它是以先锋性为基底的,即通常所说的“思想上的异质性”与“艺术上的前卫性”(张清华语)。但“精英文学”并不就等同于“先锋文学”,而是大于“先锋文学”,否则就将其有意无意地窄化了,也不符合当代文学实际。因为有些不先锋或不那么先锋的文学,其实是很精英的,知识分子的独立性话语与话语的独立性,不一定非要通过先锋的方式,有时候,这种非先锋坚守可能比先锋的表达更难。 如唐浩明带有文化守成意味的《曾国藩》等历史小说及其相关的评论和研究,就属于此种情况。这是一。其次,精英文学还是一个开放的、动态的、不断延展的概念,作为社会文化结构变化的对应物,它的内涵,会随着社会的变动而发生变动。其独立性的言说,也都是针对彼时特定的历史时间和文化区域,它都有其特殊的指认对象。最后,是精英文学的内核和基质问题,这也是对上述所说的一般概念——作为知识分子独立性话语与话语的独立性的一个深化、补充和延展。精英文学的内核和基质是什么?现在学界比较普遍的一个做法,就是选择启蒙作为价值标尺,将它归之于一种审美化的启蒙话语。如陈思和、王岳川、张清华、张光芒等。当然,反对和质疑的也不是没有,如李欧梵就认为中国只有启蒙现代性,而没有对其进行反思的审美现代性。进入新世纪后,随着全球范围兴起的对启蒙理性的反思,这个问题似乎显得更突出。如陈晓明和张宝明分别在新世纪初的《长城》《河北学刊》上发表文章,对张光芒的启蒙文章提出尖锐的批评,一时引起广泛关注。④不仅如此,陈晓明早在近二十年前的人文精神讨论的当时,作为新锐的批评家,他甚至不无犀利地指出,以启蒙为要的所谓人文精神,其实“不过是知识分子讲述的一种话语”,“在这里,知识谱系学本身被人们遗忘,说话的‘人’被认为是起决定支配作用的主体”。⑤ “精英—启蒙—现代性”这几个不同范畴的问题与关键词在此交汇,如何从哲学或艺术本体角度进行辨析,非笔者力所能及。我这里只是从一般概念入手对启蒙试做概括,展开对精英文学历史化的逻辑发展与知识谱系的阐释。通常所说的启蒙,有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的启蒙,是指18世纪欧洲以反对中世纪以来基督教神学在精神领域的统治,推崇理性,要求将人从宗教社会和世俗社会中解放出来的一场伟大的思运动;广义的启蒙,是指一切反愚昧僵化和精神奴役、倡导科学民主和平等自由,唯客观真理是求的文化思想,它已成为人们评判人类社会是否具有现代文明和进步的重要和基本的价值标准。文学是审美意识形态,它的启蒙就有一个如何与审美协调或曰内化问题。将启蒙当作一种审美精神,虽然窄化了启蒙,使文学成为启蒙的一个层面,但因重心下移,关注启蒙个体生存、个体伦理、个体内在精神情感与思想心理,关注个体的自由解放与人性自由即个体哲学问题或人学问题,所以又丰富拓展了启蒙,提供了为一般启蒙所没有的新的含义,成为现代启蒙思潮中的重要而又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成为人文知识分子独立话语的一种载体。当然,对于当代中国文学来讲,启蒙又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它与精英文学之间具有深刻的互动关联和深度的叠合关系。如果抹去许多丰富繁复的细节,略去诸多可资参考的歧义,从中国当代乃至“五四”以来百年文学的历史大逻辑出发来归纳和梳理,我以为不妨可将精英文学定义为现代的一种启蒙艺术实践与持续建构的活动,具体则又进而细分为“启蒙的现代性”与“现代性的启蒙”这样前后相续而又不尽相同的两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