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学大系》之编制体式,源自1935年到1936年出版的十册《中国新文学大系》。两者的关连,实在依违之间;前者第一辑的《总序》已有交代。①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相同立意,是向历史负责、为文学的历史作证。《中国新文学大系》由赵家璧(1908-1997)主编,目的是为由1917年开始的“新文学运动”作历史定位,因为他发现“新文学”到了1930年代中期,面对的社会环境已经不同,他深恐“新文学运动”光辉不再。②因此,他设计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由整体结构到每一册的体式,综之就是一种历史书写,这也是《香港文学大系》以之为模范的主因。正如我们以“大系”的形体去抗拒香港文学之被遗弃,《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目标也明显是对“遗忘”的戒惧,盼求“记忆”的保存。③这意向的实践又有多方向的指涉:保存“记忆”意味着对“过去”发生的情事之意义作出估量,而估量过程中也必然与“当下”的意识作协商,其作用就是开发“未来”的各种可能,这就是传统智慧所讲的“鉴往知来”。因此,以“大系”的体式向“历史”负责,同时也是向“当下”、向“未来”负责。 一 《大系》的传承与香港 从制作层面看,《中国新文学大系》可说成功达标,不少研究者都认同它在文学史建构中的功绩。④然而,当我们换一个角度去审视这一扺抗“遗忘”的制作之“生命史”,却也见到其间别有一番挣扎浮沉。⑤于此我们不作详细论述,只依据赵家璧不同时期的记忆,配合相关资料,以简述《中国新文学大系》的“记忆”与“遗忘”的历史,香港的影子也夹缠其中,颇堪玩味: (一)1957年3月,赵家璧在《人民日报》发表《编辑忆旧》连载文章,提到当年《中国新文学大系》“先后经过两年时间(案:即1935年到1936年),冲破了国民党审查会的鬼门关才算全部出版。”⑥ (二)赵家璧在后来追记,《大系》出版后,原出版公司《良友》的编辑部,因应蔡元培和茅盾的鼓励,曾考虑续编“新文学”的第二个、第三个十年。⑦不久抗战爆发,此议遂停。 (三)1945年春日本战败的迹象已明显,他再想起续编的计划,和全国文协负责人讨论先编第三辑“抗战八年文学大系”,因为抗战时的材料,“都是土纸印的,很难长久保存;而兵荒马乱,散失更多”,要先启动。可惜战后良友公司停业,计划流产。⑧ (四)赵家璧在1957年的连载文章说:“解放后,很多人建议把《中国新文学大系》重印。我认为原版重印,似无必要。”文中的解说是可以另行编辑他早年的构想──《五四以来文学名著百种》。⑨然而,他后来的文章说这是“违心之论”。⑩ (五)赵家璧在1980年代的追记文章又说:“一九六二年,香港一家出版社已擅自翻印过一版。”(11)这家出版社是“香港文学研究社”,出版时有李辉英撰写的《重印缘起》,文中引用了蔡元培《总序》“十年总审查”以后,还有接着的“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李辉英又说:“第一个十年总结过了,留下来丰富的十集《大系》”,然而,“这丰碑式的《大系》,现在海外竟然变成了孤本和古董”,于是出版社“决定本诸传播文化的宗旨……重印《大系》……使丰碑免于湮灭”。(12)这里有几个关键词:“擅自”“海外”“湮灭”。 (六)赵家璧同时又指出“翻印《大系》的那家香港出版社,于一九六八年又搞了一套《中国新文学大系·续编1928-1938》”,其《总序》“居然把上述蔡元培为一九三五年良友版《大系·总序》里所表示的重要期望,接了过去,自称为是蔡序《大系》的继承者,在海外汉学界造成了混乱……国内学者更不会轻易承认这种自命的继承。”(13)事实上,香港文学研究社出版《大系·续编》的计划,早在翻印十集《大系》不久就开始了,到1968年全套出版,其卷前的《出版前言》提到《续编》(1928-1938)和《三编》(1938-1948)的构想,完成的话,“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历史大致完整了”。这个出版计划不无商业的考虑,《出版前言》谓各集编者“都是国内外知名人物”,分处东京、新加坡、中国香港三地,编成后在香港排印。(14)然而,由后来的相关追述可知,其实编辑工作主要由北京的常君实承担,再由香港的谭秀牧补漏,二人并无直接沟通协调,加上两地各有不同的客观限制,制作过程困难重重。(15)无论如何,在所谓“正”与“续”之间,不难见到“断裂”与“继承”的复杂性。 (七)与香港文学研究社编纂《中国新文学大系·续编1928-1938》差不多同时,李棪与李辉英也在构思一个“1927-1937年”的续编,并已列为“香港中文大学研究计划”之一,其中小说、散文、戏剧部分已有四册接近编成。主编者认为“新文学第二个十年”的编选,“实为必要的也是刻不容缓的工作”。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搜求资料的主要对象”是英国、日本、美国各大图书馆,而不是中国内地。他们也知悉香港文学研究社的出版计划,视之为“同道者”的“姊妹编”。(16)可惜,这个计划所留下的只是一份编选计划书。 (八)1978年,《新文学史料》创刊,编辑约请赵家璧撰稿,赵家璧婉拒不成,只好提交1957年刊发于《人民日报》的文章,文章开首就宣明没有必要重印《中国新文学大系》。(17)同年末,他知悉上海文艺出版社打算重印《大系》,却表示“完全拥护”,并撰写《重印〈中国新文学大系〉有感》。(18)至1982年,《大系》十卷影印本出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