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废都》日文版序 由吉田富夫先生翻译,中央公论社出版,《废都》有幸,要与日本读者见面了。《废都》虽被翻译了英、法、韩等文本,但我很看重在日本出版,因为日本国与我国紧邻,我国有许多著名的作家都曾在日本留学过,而我初步文坛的时候,深受过日本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的影响。如今,欲望成真,这对我实在是一件快事! 《废都》是我1993年在北京发表、出版,毫无疑问,在中国现当代的文学史上、出版史上它是最热闹的了。七月份刚一出版即出现疯狂的盗版,几乎各省皆有二至三种,到十月底据有关资料估计,正版、盗版已达一千二百余万册。到处逢人说《废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街谈巷议,争论蜂起,在市面上出售的各类评论书刊成册出版的竟达21本,同时又有《废都》音乐磁带发行,有绘画印制,有人写续集,有人搞评注本。很快又涉及到海外华人地区。欢呼者,赞誉之辞嚇人,说是“当代《红楼梦》”,是“里程牌”是“奇书”,是“足可传之后世”;攻伐者,极尽恶毒咒骂,是“道德沦丧之作”,是“淫书”,是要求“将作者绳之以法”。甚至报纸上有了以《废都》而致死两条人命的罪行。到了年底,即遭查禁,不准再版发行,不准改编拍摄影视,不准报刊上发表评论,处罚了出版《废都》的出版社和包括责任编辑在内的有关人。在“《废都》热”的一年里,我是极少出来说话的,一是无话可说;二是也没有地方再说关于《废都》的话。在那困难的日子里,我逃往四川一个地方去隐居了。再是七个月里化了假名去住院治病。《废都》使许多要名的人借此出名,要发财的人借此发财,我却成了如一位文学评论家所说的是“当红的受难者”,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热闹和难堪,每日接待众多的对《废都》欣赏和支持的人,他们要我签名,把买来的书收藏或以礼品赠人,每日又得听取来自有关方面的消息,承受压力和限制。这一切的突然变化,使我始料不及,我原本习惯了静寂的心境,安然的生活,受不得这种繁嚣和折磨,但风雨不止,我无可奈何,活得非常的苦累。 《废都》到底是一本什么书,如何去看它?我在1993年唯一写过一个小文章,谈到“《废都》什么也不是,说它好也没有好到什么不得了的地步,说它坏也不至于坏到罪该万死,《废都》就是《废都》。我要告诉读者的只是请看慢些,再看慢些。它或许是最好看的一本书,或许也是最易于看走眼的一本书。它写的是20世纪之末的中国现实,写的是20世纪之末中国人的生存状况、精神情绪以及其生命的意识。”作为一个作家,我热爱我的民族,愈是浸淫于民族文化的传统里,理解愈深入,我愈是深知它的利与弊,痛苦便越巨大。在古典与现代,在中国与世界的参照系里,觅求一席之地,在不断攫取艺术生命的动态过程中确立自我意识及其存在价值,这是我所要努力的。我一直追求和企望着以民族传统的表现方式,也即是东方的味,来表现现代的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废都》是我的尝试的结果,它里边有我的思考,对一个民族的历史的、政治的、文化的过去现在未来的感知和预言。我掌握的是艺术之笔,除过艺术之笔,一无所有。一部作品的正确公道地评价,是优秀的或拙劣的,需要社会的鉴定,时空的鉴定。为此我坦然。写完了一部作品,我的热情转移到了下一部作品,已没有精力、时间和兴趣来对待已完成的工作,这便是我之所以在《废都》出版后,很少说话的原因之一,在日文版出版之际说这些话,也正是为了再不去说。 当然,现在《废都》面对了另一个国度的读者,此书能不能被理解,被接受,被喜爱,这仍是个未知数,借此我向日本的读者致以问候,盼望着我们的熟悉。(1994年9月1日下午于西安) 二、《土门》日文版序 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农业国家,在二十世纪之末,正面临着农业向工业化、乡村向城市化的过渡,其进程之中,传统的沉重的村社意识,表现得是那么顽强、曲折,独具中国特色而又充满了文学的意味。这便使我在1996年的夏天涌动了一股激情,写成了《土门》。于是,西京——我喜欢描写的一个城市——郊区的仁厚村的故事发生了。在这个可怜的村子里,村民们曾欢呼着城市的兴起,城市的兴起却一步步吞噬了他们,失去了土地,又失去了村庄,根深蒂固的对于农村、土地的观念崩溃了,他们最终沦为市民不是市民、农民不是农民的尴尬地位。这些形形色色的男女,痛苦着,悲愤着,为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斗争着,他们不满意这样或那样,但他们并不明白他们要争取什么,建设什么,各种思想和主义混杂着,如一头从山林到了平原上的狼,莽撞而疯狂地乱窜和吼叫。历史似乎早已安排了命运的悲剧,他们抗争的过程也就是消亡的过程,随着一个村庄在推土机的轰隆中抹去,传统的村社文明就这样逐渐地消亡了。“逝者如斯夫”,我们耳边想起了这句话,是的,伟大的孔子在泗水边上说着,从数千年一直说到了现在,我们已经懂得了享受,享受作为人而要享受的欢乐和烦恼。 在我的创作里,一直是有两个地方迷恋着我为之耗费心血,营造我的艺术世界。一个是商州,我的故乡,以商州乡下为题材的小说为我在中国赢得了文学上的声誉。一个就是西京城,以西京城为载体的小说则是从《废都》起,以致后来的《白夜》,它们搅动了长久地强劲的争论。商州和西京永远对我产生魅力,我并不悔我过去的所作所为,而更激动不已地要完成我要完成的新的作品。这一部《土门》,似乎是城与乡的结合部,这里发生的一切人人事事,我熟悉他们,理解他们,同情他们,也哀怨他们,我真说不清用什么样的心情来对待他们,其实,这也是我,也是中国人无法把握处在当今时代的我们自己吧。 自《废都》的日文版在日本出版发行后,吉田富夫先生又翻译了这一本小说,我盼望日本读者能读懂它,能喜欢它。(1997年8月4日于西安) 吉田先生: 因我受北京方面的指令去江南,所以不能在西安见到您,十分遗憾。日译版《废都》,先生付出大量的智慧和心血,现在日本出版界和文学、新闻界获得热烈反应,我高兴,也向先生表示祝贺和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