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定程度上说,夏商的《乞儿流浪记》被淹没在了新作如过江之鲫般不断涌现的当代长篇小说作品的汪洋之中了。但这部作品的确不该被淹没,最终它也会如小说中那个神秘的鱼脊一样的蛏子岛不断浮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问题是你得有机缘恰逢到它。目前,夏商出版了四部长篇小说,《东岸纪事》已经为爱好文学的广大读者颇为广泛地注意和喜爱,而同《东岸纪事》这部有着更多的风俗画风格的特殊旨趣的作品相比,夏商的《裸露的亡灵》《标本师》和《乞儿流浪记》这三部长篇小说,均表现出了强烈的先锋色彩。这三部先锋作品中,《标本师》是最后出的,在2009年夏商出版自选集的时候,还没有它的身影,而我的一个问题是,《裸露的亡灵》和《乞儿流浪记》究竟哪一个是夏商的第一部长篇作品,因为在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出版的这套自选集“自序”中首先提到的长篇作品是这部《乞儿流浪记》,指出它的初版是在2004年,夏商接着说:“另一部长篇小说《裸露的亡灵》,原刊于《花城》杂志2001年第一期,同年由花城出版社刊行,写完那年恰好是30岁,而立之作,一直敝帚自珍。”①那么从刊行面世而言,显然《裸露的亡灵》在前,但为什么《乞儿流浪记》放在自选集的前面呢?是否在实际的写作时间上,《乞儿流浪记》本就在先呢?在这个自选集的“自序”中,夏商只是交代了《乞儿流浪记》的简单的出版经历,而对它的自我评价未置一词,却对《裸露的亡灵》“忍俊不禁”地发出了“一直敝帚自珍”的私许之情,这就叫我这样对这几部小说都阅读过的读者不免产生作为这几部小说的生身家长,对自己的孩子却没有一视同仁的念头。我以为,《乞儿流浪记》在家里家外,它都被人不公平地忽视了!而在自选集中,作者自己把它放在了第一位,是不是“鬼使神差”的潜意识在指使他恢复对这部作品应有的地位与荣誉的承认呢?! 我自己何尝没有犯“以貌取人”的惯常毛病呢!其实,都是“乞儿流浪记”这个名字作为小说的第一面相无形中误导了读者。我也明白了作家社出版此书时何以煞费苦心地违拗作者的意愿而改了那样一个“萝莉”的名字了!“乞儿流浪记”是不是一部“雾都孤儿”或直接就是曾经在80年代的荧屏上占据很长时间的“苦儿流浪记”式的现实主义作品呢?那个年代“底层文学”还没有兴起吧,而且即使在今天“底层文学”在阅读圈也是小众的呀!我知道,我的阅读就是被这个名字给延误了!然而当我读完之后,我又不得不说,在后来的再版中夏商将这部作品的名字改回来,不仅是“捍卫”了作家自己的权利,更重要的是,这无疑也是恢复了作品最恰当的命名。只有在读完作品之后,我们才能领会这个名字的魅力和意义——它有着内在的合法性。 一、“叙述为王”的先锋姿态 夏商小说有一种独特的质感,其重要滋味、成分无疑应指向夏商小说的“先锋性”品质。关于先锋品质,无疑可以从多个角度去描述或捕捉,然而在夏商的小说这里,我以为首先突出地表现在“故事的逊退,讲述的凸起”。如果我们观察一下夏商的几部长篇小说就会看到,它们有一大共同特点,即是把作为长篇小说主体构成的、在传统现实主义色彩的作品中通常出现的社会生活描写和故事情节叙述的完整性、整体性和原生态般的世界外在风貌等完全打碎了,时间中流淌的社会生活故事或主人公的命运轨迹在他的作品中被多重切割,又被重新立体交织起来,变得像是充满了断茬的迷宫。“故事”失去了主导性,“叙述”成为为所欲为的行为,尽管作家依然基本隐蔽在作品展示的世界之外,但这个作为“能指”的“叙述”通过“叙述行为”实际上主宰了作品,故事这个“所指”成了“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艺术“祭品”,这或许正是所谓现代小说不再是传统的“讲故事”的艺术特征的一个印证吧。应该说,《乞儿流浪记》把夏商小说的这种写作者的“霸道性”发挥到了极致。然而要解读、评判这样的作品,将作家打碎的生活和故事予以梳理、重新复原却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既然故事被作者宰割、打碎了,我们就不能随着作者的叙述走,我们要理出故事本来的脉络。 故事还要从一个叫蔫耗子的人说起,他和一个叫阿旦的男孩是堂兄弟,因为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但他们很快先后失去了父母。山里有一户人家陈老贵家里只养育了几个闺女,他们好心地收养了这两个男孩。两个男孩渐渐长大,他们都喜欢上了陈老贵家的九姝,不过九姝喜欢老实本分的蔫耗子。于是,十九岁那年,蔫耗子和九姝结婚。阿旦认陈老贵为爹,陈老贵的竹艺和麦秸秆手艺传给了阿旦。婚后几年蔫耗子两口子没有生育,他们在村人的眼皮下生活很不自在,就选择了逃避,成为了货郎。不过蔫耗子和九姝的关系越来越淡漠。给人做寿衣的老裁缝去世了,很多居无定所的人都觊觎裁缝留下的老旧的房子,都被裁缝的凶恶的狗吓走了,但狗却把他们夫妇认作了新的主人。然而他们并没能安稳下来,因为阿旦把陈家的几个闺女祸害了个遍,陈老贵也被气得吐血而亡。九姝的精神变得失常,她把阿旦闯的祸完全叫蔫耗子承担起来,要他杀了阿旦,否则不得安宁。于是,蔫耗子无奈地和镇上的年轻人刘大牙离家投奔大桥工地,一是找到阿旦,完成九姝的指令,二来躲躲九姝的“疯头”。他们在路上遇到了赵和尚和王老屁这对有着癫痫痼疾的孪生兄弟,在工地上以“不打不相识”的方式结交为朋友并成为了同屋居住的室友。阿旦在来造桥工地的公交上结识了国香并以“夫妻”名义向工地申请到了一间夫妻房住在另一片工房区。刘大牙、赵和尚兄弟都是年轻人,阿旦的一句话逗引得他们轮奸了国香,这个原本馋男人的国香其实已经让阿旦有些招架不住。蔫耗子来到桥梁工地不久,得到一个出人意料的窝心消息,九姝竟然在他离开这么一段时间后怀了身孕。事实证明他与阿旦两兄弟一直不具有生育的能力。这些遭遇令蔫耗子变得更加沉默。不久,岛上发生了一场地震,有人看见九姝在分娩中被砸埋在底下,她的狗也被严重砸伤,幸运的是婴儿却活了下来,被好心人用破棉袄包裹起来。可惜这个女婴却长着一根刺眼的毛茸茸的尾巴,因而又被人遗弃在路边,最后被这只通人性的狗挣扎着叼到了镇中心的广场一带,狗最后死在了旁边。这个女婴有一头奇怪的鬈毛,于是“鬈毛”也成了她的称呼。桥梁工地的进度因为拨款不到位,干干停停,闲不住的蔫耗子就带领着他的弟兄们在这片荒芜的岸滩开荒种麦。无边无际的麦田引起了当地政府的担忧,他们以生态保护为名与桥梁建设指挥部交涉,最后达成和解,在工地和驻地附近划出了一片地界,在这里可以由蔫耗子负责成立的种麦队耕种,其余的一律得放弃。随着男孩来福到桥梁工地附近游荡、探寻的鬈毛被人认出了身份,来福根据自己得到的消息明确告诉鬈毛那个黑瘦的男人(蔫耗子)是她的父亲。不久她自己出来闯荡又遇到了蔫耗子他们,她的狗皮落入了他们的手中,她在落荒而逃中愤懑至极就以原始的取火方式成功点着了麦田,当大火漫天遍野烧起来时,焦急悲伤的蔫耗子知道了这火竟然就是鬈毛所放,绝望中的蔫耗子挥舞着狗皮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浓烟滚滚的火海,像当年的父亲那样葬身其中。国香在这些年里也早在工地附近的山坡上建成了几间壮观气派的大瓦房经营起窑子。她早离开了阿旦,而依赖了黑杠头。她的生意红红火火,因而引起很多人的嫉妒。流浪的鬈毛既羡慕又看不惯国香的那种态度和神气,她藏在房后山坡的树上,半夜大喊国香最为担忧的“着火了”,却被国香的打手打了个气息奄奄,扔进了山坡后的乱沟。阿旦一伙想借此特殊时机教训国香和黑杠头,去偷油桶的刘大牙却在厨房意外遭遇国香和黑杠头,在仓促的拼杀中,黑杠头和刘大牙两败俱亡。这一结果让阿旦和赵和尚兄弟意外成了国香的合伙人和新依靠。但好景不长,梅毒爆发,几十名窑姐和民工乃至工地指挥部的干部染病而亡。大瓦房被封起来成了临时的诊所。在梅毒治愈前的时刻,阿旦背着国香偷偷逃脱了看管,逃亡途中阿旦却喝了已经双目失明的国香的毒水而身亡。很快,伪装成乞丐的国香也被发现死在了河滩。赵和尚兄弟在警察押运途中企图逃跑而被击毙。那些妓女们在劳动改造结束后无路可走,又偷偷回到了多年前被废弃在麦田中已经坍塌的土屋,重操起了旧业,她们的勾当被流浪中的鬈毛发现,妓女们设法把鬈毛这个捣蛋鬼抓了起来并发现鬈毛是一个“白虎星”,于是安排男人来蹂躏鬈毛,最后鬈毛终于死里逃生重归原野。当梅毒再次爆发夺走无数性命、这个破落的窑子被彻底毁灭之后,大桥也终于建成,这个原本与世隔离的岛屿终于通过一座大桥连向外面的世界,一个梅毒幸存者混迹于公众之间踏上了大桥,“她摸了摸(残留的半截尾巴),将它一折,手里就多了一根钙化硬物……(她的)呼吸有海藻的清新……她如同一个来自风中的传奇,一朵吊诡的蒲公英……她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遑论别人将她识破……她又走了一程,消失在稿纸的页面之中”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