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三恋”时,王安忆说:“我却个人觉得《小城之恋》写得最好,最饱满、最激烈,我其实不善于搞激烈的东西,但这个很激烈。①确实,王安忆的小说,倾向于展示经由理性认识的日常生活世界,致力于把故事中的地理/空间、历史/时间性内容都释放出来——“淡化成单纯的叙事背景”②,付诸许多笔力于叙述外部环境,因而小说整体基调显得比较温吞,有时甚而有点沉闷。而她的小说书写的对象——日常生活本身,又如她所说——“日常生活是很沉闷的,但是我们又知道,生活的沉闷性是安全的代价,张爱玲和胡兰成结婚,求的是‘安稳’和‘静好’,其实就是沉闷的生活。”③“激烈”,确不是王安忆小说的整体风貌。 但如王安忆所说,《小城之恋》确是“激烈”的。细考究之,所谓“激烈”,抛开叙述方式,背后对应的小说内容,即是性本能的激发促使男女主人公爆发出了强烈的行动的力量——性的驱动力量通过掌控他们的身体,也控制并迅速摧毁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这种“激烈”,激烈在男女主人公在他们平淡的日常生活之中经历了一次生命力的爆发,那是没有受到多少教育的他们,能够在日常生活之中展示出来的一种激情涌动的状态。同属“三恋”系列的《荒山之恋》,故事的讲述方式较为缓和,但故事本身的“激烈”程度其实也不输《小城之恋》——人物的行动和行动后果本身都足够“激烈”;但在这里掌控男女主人公行动的激情,并非源自性本能的力量,而涉及了强烈的爱欲。如若整体审视王安忆至今为止创作的小说,便又知道,除上述两部小说,《岗上的世纪》和《米尼》《妙妙》《我爱比尔》等小说篇目,也讲述了在“激烈”的恋爱关系中,人物所涌现的行动激情,及此激情对人物的生活与命运的重塑。 强烈的性与爱的欲望,亦即强烈的情欲,主导的“激烈”之恋,可说是日常生活中人具有的最一般性的激情样式。因在王安忆上述小说中,主人公对此种激情的认识是蒙昧的,只能盲目地受控于情欲,因而又都表现为情欲失控的行动状态。在王安忆经由理性认识之后再现的日常生活景观之中,通过对“激烈”之恋/情欲失控这一盲目的激情形式的书写,反映了王安忆对于个体在日常生活之中爆发出超出日常生活规范的行动激情时的可能处境的认识。 《荒山之恋》可谓王安忆第一篇讲述了“激烈”之恋的小说: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经由他们失控的婚外恋,最终选择一起躺在“荒山”上自杀,可算是一个当代的殉情故事。余华的《现实一种》,也展示了人失控到癫狂状态时生命本能爆发出支配行动的盲目激情,但从《现实一种》中,读者除了看到盲目激情爆发具有的摧毁性,以及这种摧毁性所投射的对于现实的理解与批判,并不会知道那一激情本身的由来及其如何逐步爆发的。在《荒山之恋》这篇小说中,王安忆在叙述那个最终走向殉情的婚外恋故事时,则使用了她惯常的理性书写日常生活的方式,在小说对故事的叙述之中,便对驱使这个失控于情欲的故事发生的内在动因——行动激情的形成和爆发——做了一番理性的说明。 小说首先便分析了男主人公的人格特点——他作为一名学音乐的学生,一向有着超出日常生活范畴的精神追求,有着强烈的自尊心和骄傲心,他的这一份自尊和骄傲也得到了周围人的认同及赞赏;然而,却因为身处饥荒岁月偷吃小侄子的饼干这一突发事件,自此他成为一个有内心创伤的人,他后来的人生也始终背负着这一创伤。小说如此叙说他因为没有人察觉的偷吃饼干事件,进而沦落到偷窃学校物品,被学校开除后回到家的心理感受: 他非常非常想拉琴,可是他又自卑得不敢去想,他以为他是无权去想了。并且,大提琴的回忆,是伴随着痛苦的屈辱和卑鄙的犯罪,或者说,是痛苦的屈辱和卑鄙的犯罪伴随了大提琴的回忆。他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都只是一个乱梦。他只有自欺欺人地以为那一切都不曾有过,他才能平静地度过一天又一天。④ 如果这个男主人公就这样一蹶不振了,也就没有后面那个走向殉情的婚外恋故事了。王安忆在与张新颖的对话中曾这么说:“第一个《荒山之恋》,人和事都说得出出处,这种事传闻中也听过不少,但因认识的人,就比较震动,你对原委和过程会有推测想象,于是,我给双方都写了前史。”⑤即是说,这篇小说是王安忆根据她认识的人的殉情故事为原型写就的,她是从结果来寻找他们发生婚外情并最终殉情的原因,也是从人物生命终结的方式来重新理性地认知从前已经认识的人。小说也正是如此,其阐释故事的方式,主要来自建立对故事人物的认识。对于这位男主人公熬过了那一内心创伤,作家如此理解: 他毕竟只有十七岁,无论是多么纤弱,却还有着充沛的新鲜的活力,阴郁只是暂时的,更多更多的是希望。当他还没有将这希望一点一滴消灭光以前,他必定还将走很长的路,享很多的欢乐,受很多的痛苦。⑥ “他毕竟只有十七岁”,“还有着充沛的新鲜的活力”,这确是一种少被人们明确意识到却很合乎情理的解释。但是,仅仅依赖于年轻,可以使男主人公承受住创伤,却不足以使他从创伤中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紧接着,王安忆在小说中,把这位男主人公下乡务农的经历,理解成了他内心创伤得以平复的事件: 这是崭新的生活,过去的一切这才退远,隐在记忆的暗影里。他庆幸自己来对了,来以前的岁月是那样不堪回首。他有一种新生的感觉,以往的一切都得到了清算,新的人生从这里开始。⑦ 在这里,“他有一种新生的感觉”,清楚表达了作者对下乡务农—— 一种与过往执着于弹琴完全两样的生活——对男主人公生活重建的重要性的理解。 总之,在王安忆看来,《荒山之恋》这位内心有着创伤的男主人公,通过下乡到全新的环境,从事过去未及的工作,得以从创伤中走出,进入了新的生活。而当他随着年龄的增长,面临婚姻,这样一个心灵曾有创伤、内心纤弱的男人,在感情上表现得也很被动,则暗示了创伤的阴魂不散。对此,小说中如此分析:“他需要的是那种强大的女人,能够帮助他克服羞怯,足以使他倚靠的,不仅要有温暖柔软的胸怀,还要有强壮有力的臂膀,那才是他的休栖地,才能叫他安心。”因此他的妻子是这样的女性:“她愿意被他依赖,他的依赖给她一种愉快的骄傲的重负,有了这重负,她的爱情和人生才充实。”小说且交代了他妻子何以是这样的女性:“她是那样一种女人,表面柔软文静,而内心却很强大,有着广博的胸怀,可以庇护一切软弱的灵魂。心中洋溢的那股激情,是爱情还是母爱,永远也分不清,那股爱几乎称得上是博爱,有着自我牺牲的伟大,这伟大有时由于叫人羞愧和自卑,反给了人莫大的痛苦。”就这样,男主人公在这段被他妻子照顾周到的婚姻里成长了,重新获得了力量,“他甚至敢于作一点点进取的努力了”。⑧——于此,王安忆对于《荒山之恋》的男主人公的“前史”,亦即促使男主人公走上殉情的婚外恋关系的心性形成的过程,也便交代完毕,读者仿佛已从男主人公的“进取”中体会到危险气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