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徐枕亚骈散相间的长篇文言小说《玉梨魂》甫一发表,即引起文坛的巨大反响,被誉为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①对于这部发乎情、止乎礼的旧体小说,“五四”时期,鲁迅、瞿秋白、郑振铎等新文化工作者进行了猛烈抨击。茅盾直称之为“言爱情不出才子佳人偷香窃玉的旧套”的陈腐文学。②20世纪五六十年代,研究界均采用这种“旧套”的观点。改革开放以后,《玉梨魂》的“近代性”受到学界的关注。如郭延礼先生认为:“作者主观上也试图将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情纳入封建道德的范畴,但在客观上,小说反映了辛亥前后知识青年对恋爱自由的追求和个性意识的觉醒。”③同时,还有学者更进一步,指出其“现代性”的特征:“《玉梨魂》跟现代文学的作品比较,主要的差别实际上倒是在形式上的差别,而不是内容上的差别。叙述爱情的痛苦,包括不敢爱的痛苦,其实不但是五四新文学以后的一种主要内容,甚至在当代文学里面我们也可以找到类似的例子,譬如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④ 到底是属于何种范畴?古典、近代,还是现代?对于《玉梨魂》在文学史上的属性问题,不仅关系到对这部具体作品的理解与评价,同时也影响到人们对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的褒贬与取舍。值得仔细研究,深入探讨。 一个社会的解放程度,主要是视该社会中妇女所处的地位与解放程度。同理,判断一部重要作品的文学史属性,认真鉴别与衡量其作品中女主人公的言行举止与思想维度,应该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研究途径。 白梨娘,正是我们研究的最佳切入点。 这是一位身处时代转换大潮中的命运凄惨的女性。小说一开头,就给读者描绘了一幅美丽而薄命的女子形象:“……一女郎在梨树下,缟素练裙,亭亭玉立,不施脂粉,而丰致娟秀,态度幽闲,凌波微步,飘飘欲仙。……观其黛娥双蹙,抚树而哭,泪丝界面,鬟低而纤腰欲折。其声之宛转缠绵,凄清流动,如孤鸾之啼凡,如雏雁之呼群,一时枝上栖禽,尽闻声而惊起。”⑤ 她本是江南名门白氏之长女,容貌艳丽、能诗善文、才华出众。她既在传统私塾与家庭熏染下,接受了古典的封建道德,养成了文静、贤淑、贞洁的“女德”与品性,然而20世纪前后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局,也深刻地影响与雕塑着她的性格。她在赠给何梦霞的照片中,是一张新潮的时尚女子像:“画作女子装,花冠长裙,手西籍一册,风致嫣然。”⑥而在与梦霞第一次约会时所唱的也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名曲——“乃低唱泰西《罗米亚》名剧中‘天呀天呀,放亮光进来,放情人出去’数语,促梦霞行。”⑦因而,在她身上,既烙上了传统伦理思想的深深印痕,同时,又接受了西方现代思潮。这种新旧杂糅、古今共存、中西兼容的性格特征,既是时代风气使然,也是她命运悲剧的根本源头。 十八九岁时,她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无锡蓉湖崔家。本来,这是一段门当户对的美满姻缘。崔家也为书香门第,殷实富户,外有良田数顷,内有婢媪、侍女照应。然而不料,夫婿早亡,抛下她和幼子鹏郎,“结褵八载,永诀八朝。鬼伯驱人,不分皂白。孀雌对影,无奈昏黄”⑧。孀居八年,心如枯井,但无衣食温饱之忧,尚有幼儿鹏郎陪伴,本可如中国传统中节妇烈女般聊度余生。然而,翩翩少年何梦霞的出现,再加上她内心底里就有的西方自由之思想,使得她破釜沉舟,进行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命运抗争。 细阅文本,我们可以发现事实上是白梨娘一步步将何梦霞拖入到这场欲罢不能的旷世之恋当中—— 第一步,窃取《石头记影事诗》之稿本。梦霞名场失意,流落蓉湖,课余之时,作诗自娱,本无非分之想。而梨娘既感其对鹏郎谆谆教导教育之恩,又怜其飘零落魄之状,更有对翩翩佳公子的无比爱慕,竟不避嫌疑,乘梦霞外出时私自进入其居室,携取写满男女情思的诗稿而去,并留下荼蘼花一朵。荼蘼花事最晚,它一凋零,就是夏天了。此时,梨娘二十七岁,已孀寡数年,而梦霞二十一岁,此中寓意,不言自明。第二步,回信。出于礼貌,更多的则是友情,梦霞给梨娘写了一封信,其中有云:“……须念美人迟暮,知己难逢。仆也不才,窃动怜才之念;卿乎无命,定多悲命之诗。流水汤汤,淘不尽词人旧恨;彩云朵朵,愿常颁幼妇新辞。”⑨在这时,梦霞脑海中是想做个风雅的诗词酬唱知己。而梨娘的回信则是:“人海茫茫,春闺寂寂,犹有人念及薄命人,而以锦字一篇,殷殷慰问于凄凉寂寞中耶?此梨影之幸事矣!……但恐一惹情丝,便难解脱,到后来历无穷之困难,受无量之恐怖,增无尽之懊恼,只落得青衫泪涩,红粉香消,非梨影之幸,亦非君之幸也!”⑩从篇幅来看,梨娘的回信是梦霞的一倍,而且直将文辞交往引申到男女“情丝”上来:“此日之心,已如枯井,何必再生波浪,自取覆沉?薄命之身,试不欲以重累君子也。”(11)貌似悬崖勒马,其实是欲拒还迎。 话至此,两人仍可以从此各自收束,形同路人。然而,梨娘并不罢休,而是连续采取了进攻姿态。第三步,伫望。“次日,梦霞自校中归,彳亍而归,远远望见舍后似有人影,倚门闲伫,衣光鬓影,掩映于篱花墙草之间,神情态度,颇似梨娘。比梦霞行至门前,则芳踪已杳。”(12)这一伫一望之间,已足以使梦霞怦然心动。及至回到居室,他又发现了梨娘主动的第四步——献花。“甫入户,突见案上胆瓶中,插有鲜花一枝,迎面若笑,照眼欲眩。异哉!此花何来?是必梨娘所贻矣。梨娘之贻此花也,又何意耶?……一俟鹏郎来,问之,鹏郎曰:‘此及第花也’。”(13)上一朵荼蘼,喻其迟暮;而这一枝及第花,则希望梦霞高中也。这不觉触动了他十年前科举失利的往事,淹滞之感,沦落之悲,一时涌上梦霞心头。这种感动,势必会将梨娘视为知己。第五步,挑逗。这是一次真正大胆的心迹表露,尽管用了隐晦的词语,但是其意思已昭然若揭:“骂煞东风总不知,葬花心事果然痴。偶携短笛花间立,魂断斜阳欲尽时。情切切,泪丝丝,断肠人写断肠诗。落花有恨随流水,明月无情照素帷。”(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