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小说流行后,许多作家注重的是“思与诗”的问题,类似的意象在无数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这主要呼应了当代域外文学的某些风潮,或许是受到博尔赫斯的影响,学识与诗显得颇为重要。这期间,海德格尔式的哲学也弥漫在时空之中,存在的问题被提升到很重要的层面。先锋派对于今人而言是耀眼的存在,诗文的多种可能性也出现了。不过在中国这样的国度,小说家在文本里思考问题,大约不易超过曹雪芹和金庸,反倒是“诗与真”更具有书写的普遍性。1990年代后,思考性的诗文在炫目的辞章里,走向了审美的另一面,生活的原态的打量被一种观念模糊化处理了。一些作家“思”的限定性影响了精神的拓展。而与此同时,被先锋派怠慢的写实派作家,并未都走向末路,他们保持了生活的鲜活之感,避免了“思”对于“诗”的覆盖。这里不能不提的是刘庆邦,他差不多是在传统笔墨中传递新意最多的作家,四十余年的写作,精神每每有精进之处。在旧的路径上慢慢行走,却没有落伍于时代,辞章里有着动人的人性之光。 刘庆邦引起人们注意,是在1980年代。我阅读他的书,觉得其文本是受到时髦思潮影响微薄的一类,现代主义与后现代的调子在其文字里很少见到。在基本点上,19世纪写实主义那么深地渗透着他的世界。考察其多年的创作,会发现他像是老老实实描摹乡村社会的书记员,没有炫耀和故作高深,也无传统乡土作家的模式。他的身上只是有一点沈从文的余影,也带着一丝鲁迅的某些忧患,笔法又无浓浓的文人气。其简约的文风,不太适合时髦青年的口吻,自然也非现代主义追随者所喜爱。这种选择看似很传统,却有文学里可贵的遗存。在植根于泥土的文字里,引人驻足的地方处处可见。 在最初的写作里,他的细腻和柔婉的调子,敞开了乡下人世界温润的一隅。《鞋》绵软的叙述,令人想起孙犁、沈从文的某些遗风,而意趣却又是他自己的。许多关于故土的回忆性作品,体现的是内心的柔情。但《走窑汉》《神木》这类作品,惨烈的人生摇动着读者的心,露出了笔触的残酷,这与此前平和的乡谣显得不太和谐。此后在众多作品里,他的主题不断变换,语态也渐入佳境,对于生活的认识也多了新的维度。 在贫苦中长大的刘庆邦,对于早期记忆有一种黑色的感受。但他心性中明亮的部分,有时克服了这黑暗之影。在没有暖阳的时候,以自己生命之火,驱走了身边的苦意。这境界也外化到其作品里。一面是飘动的乡村之梦,一面乃无望的野路在脚下的延伸。中国底层社会精神何以延续至今,依然在一个相近的结构里,他的小说无意中做出了一种广角的透视。 王安忆、程德培、雷达等人,都对刘庆邦短篇小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那些作品的人性之光,在许多作家那里不易找到。他不靠猎奇和梦幻之笔吸引读者,而是从平凡中透出生命的本意。无爱的世界拥有了爱,单调的地方却出来了杂色,这在他后来所作的《遍地白花》《梅妞放羊》表现得尤为突出。乡下孩子的视野和心态,在他那里带有了童话般的意义。借着画家与牧羊女的眼光,写出田地里的灵魂,万物在风中获得了一种爱意的沐浴。他回望没有被都市污染的乡民,有着纯然目光的流盼,在河水、树木和天空间,甜美之味飘出。作者笔下的《车倌儿》,陈述来自乡下的窑工的生活之苦,虽有些沉重,但赵焕民的善意、才华,在枯寂中以民歌的方式唱出了劳苦者的心音,由此获得了窑嫂的爱。在寡趣的地方有了味道,这是作者笔下的迷人之所。刘庆邦发现,哪怕最为贫瘠和无望的地方,只要有真人,便多梦想。而精神的火是不能够被压抑下去的。小说《信》别有意境,作品勾勒李桂常在平庸的生活里依然保留着梦,她珍藏的前男友的信,常读常新。这个不幸早逝的青年虽然没有与自己有过多少接触,但那种曾有的交流,怎样温暖了这个女人的新心。令人难忘的还有《黄花绣》,乡俗的美与人性的美被演绎得楚楚动人。雪天里一个14岁的女孩子为三大娘送终的鞋上绣花,引来众人的目光,乡人的生死之情和信念里的幽深之景,十分形象地浮现在读者眼前。女人微妙的心绪,被点染得颇为感性,时空里弥漫着祈愿吉祥的气息,一切都那么自然、和谐、带有诗意。这些无疑与沈从文、汪曾祺笔调有所交叉,但又不同于他们的走向。较之于优秀的前辈作家,他的文字照例带有汉语的美和风情的美,有的地方甚至有着前人没有的颜色。 这让我们看到他的诗人气质。在他那里,不是靠奇异的句子和癫狂的想象吸引读者,也没有士大夫的遗传和西洋翻译体语文的调子,他的书写是普通人口语的一种延伸。词汇量虽然有限,远离着文人的一般语态,但他用恬淡的心和温和的爱拥抱笔下的一花一草,俯瞰生命的死去活来,以句子的变化,口吻的调适,词语的转动,使其文本获得了特别的韵致。平静之中,暗藏风音;起伏之间,神态如一。他在叙述者与存在物之间,存在着一种差异的语境,恰是这种对比性的跳跃,神思暗生,美意迭出。 但刘庆邦的诗意之笔并不都是幻象的捕捉,他自己内心也有着另一种反向的情感体验:田园并非都是绿色,内含的污浊在暗河里不时涌动着。他对于人性敏感,超出常人的内觉,沿着爱欲与期待的路,在朦胧美的边缘,无处不是精神的深渊。人存在于自造的险途里,精神随时被引进无边的黑洞。作者眼里常常是被社会遗忘角落的风景,那些被淹没的人影和风声,一次次跳动在文本之中。《幸福票》对于采煤农民工的惨烈环境的勾勒,让人喘不过气来,窑工之难,有社会黑洞里的游戏规则,老板对于工人的盘剥,透着血腥。刘庆邦写出了明的存在的暗精神,反人性的行为里涂染着历史里的晦气。《到处都很干净》虽描绘的是爱情的伟岸之力,其间对于乡下疾苦的勾勒,令人想起荒原里的冷日,那些被史学家忽略的光景,如此生动地游动在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