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0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602(2020)05-0161-12 汤因比一生对中国文明的态度不断变化,至晚年完全走向了早期的反面,从对中国文明的轻蔑与抵抗转向了对中国文明的高度肯定并将中国文明看做是可以拯救人类文明与“生物圈”的唯一出路,①这种转变之下隐含着汤因比眼中人类文明中心从西方向东方迁移的过程,同时,在这一巨大转变之下也隐藏着另一条思想轨迹——对中国早期诸子思想的理解、欣赏和实践。 与对儒家思想的重视类似②,汤因比在自己的著作中对中国道家思想也进行了大量描述和讨论,并多次引用道家思想为其文明形态史观作注脚,在他的思想意识中明显附着着道家的影子,最为突出地表现在三个方面:交通之道、生态之道、人类文明之道。 一、交通之道 汤因比在描述大一统国家帝国制度功能时,详细罗列了交通系统、卫戍区与殖民地、行省、首都、语言与文字、法律、历法、度量衡与货币、常备军、公民权等与“制度”相关的概念的广泛内容。在所有这些制度中,“交通系统”被排在了首位,汤因比认为它是大一统国家赖以生存的主要制度,不仅是大一统国家在军事上统辖全国领土的工具,也是帝国实施政治控制的手段。交通系统不仅是修筑道路本身,对于天然的交通干线河流、海洋和草原来说,只有配置了有效的治安力量,才可能成为合适的交通手段。因此,有效的“交通系统”具有三个要素:人为或天然的道路;交通工具;守护道路的治安力量。比如,印加人通过公路网把征服的领土连成了一个整体;秦始皇通过修建从京城辐射全国的庞大公路网并建立组织严密的监察制度维护了他开创的中华大一统国家的统治。这都是凭借了有效的“交通系统”之利。 从哲学思想上说,“‘通’的中心是交往而贯通,是交而通,而不是交而恶,这是认识人类文明交往最深沉的‘共通性’。”③道家思想说“两者(指阴阳)交通成和而万物生焉”(《庄子·田子方》),因为相“交”而“通”,因为相“通”而达到“和”的状态,因为“和”而能够使“万物生”。汤因比的“交通系统”与道家思想所谓的“道”并非重叠概念,但汤因比言下的交通系统却又实实在在发挥了“交通成和而万物生焉”的思想。所以,笔者此处将“交通”放在道家思想之下观照,或似有生拉硬套之嫌,但为探索汤因比思想与中国文明之间极为深奥又复杂的关系来说也是一个有意义的向度,将道家思想的“道”在汤因比身上“坐实”为现实中有形可见的实际“道路”,或许也未尝不可。 首先,汤因比眼中的道路具有多样性。 交通运输最有利的媒介是空气和水面。蒸汽机应用之前,陆路交通运输以人类和牲畜的体力为唯一动力,费时费力,效率低下,而水路运输则要方便快捷许多。当然,水路运输的路线由生物圈的水面结构来决定,最有利的海上通道是海峡,最有利的内陆通道是宽阔的河流及人工修建的运河(汤因比曾给予中国运河极大赞许)。 除天然海路河流与人工修建的运河之外,草原与沙漠也是重要的天然通道,穿越并连接着一个又一个文明地带: 大草原曾是一片内陆海洋,因偶然变故而干涸。较之于15世纪末之前的咸水之海,草原使人们的交往更为便利。这无水之海有它的旱船和无壁岸的港口。草原上的大帆船是骆驼,小帆船是马匹,草原港口就是“大篷车市镇”——那些休息的绿洲岛屿,在海岸边的终点,“沙漠”的沙浪显露出“商业区”:佩特拉(Petra)和帕尔迈拉(Palmyra),大马士革和乌尔(Ur),帖木儿的撒马尔罕(Samarkand)和中国长城关隘处的贸易集市。正是这些穿越草原的驼马,而不是那些穿越海洋的帆船,成为至为重要的沟通手段。在公元1500年之前,世界上那些分开的文明借此联结,维持着它们彼此之间很小程度的联系。④ 随着工业革命的开始和技术的不断进步,人们逐渐进入新的时代,人类交往的物质媒介超越了草原与大洋,走向立体化。新的交通和通讯工具越来越为大众群体所用:汽车征服了沙漠;飞机又超越汽车将人们带入天空;无线电作为远距离交流方式,强化了电话和电报的瞬时通讯功能。与政府拥有的铁路和电报不同,汽车和收音机可以归个人私有和使用,这个特点极大增强了它们作为交流媒介的功效。正因为如此,汤因比说:“由于两次大战中众多民族的大规模交融,由于战争之后这些新机器对交流沟通的助力,所以我们毫不吃惊地看到西方文明的影响正更广、更深、更快地渗透到整个世界,大大超过了从前。”⑤ 其次,汤因比眼中的道路有看得见的重要意义。 第一,汤因比认为,管理良好的道路交通系统会发挥积极作用。1241到1259年,蒙古帝国因为对欧亚大草原始终有效的管辖,使区域性文明发生了迅速接触,高效率的驿站组织使大平原的潜在传导能力变成现实。⑥然而,一旦道路交通系统失去控制,则会带来地区性的灾难。汤因比举了缅甸为例。缅甸曾经与泰国一样繁荣兴旺,除了盛产大米,还有大量柚木以及矿藏令泰国人无比艳羡,然而1950年代之后,缅甸经济一落千丈,国民生活迅速陷入贫困之中。究其祸根,就在于公共安全的崩塌,“即便是铁路和主要的公路,目前都难以在夜间冒险通行,政府甚至连首都近郊都无法有效控制。因此,缅甸的经济生活跛足难行,货币一直在贬值下挫。”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