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35(2020)05-0001-10 传统诗学中有“诗能穷人”“诗能达人”等观念,女性文学中也有“才女命穷”“才女福薄”“诗以穷工”“福慧双修”等与之相对的诗学观,但二者既有联系又有明显的性别差异。在传统社会中,“诗歌为许多士子带来的恰恰是幸运,而不是厄运。不仅如此,在中国古代,诗歌是当时社会交往的一种重要工具。无论在上流社会还是民间社会,能诗是一种荣誉,也具有很高的才华显示度。文章之士通过考试能获得担任官员的资格,便在当时世界范围内,中国文人也是少有的‘幸运’者”,“古代诗人遭受厄运的毕竟是少数,而为诗所‘穷’,纯粹由于写诗的原因而遭受厄运的诗人,更是少之又少——多数是出于‘政治’的原因。所以如果从数字统计的角度来看,诗歌和‘薄命’是没有必然关系的,诗人薄命并不是普遍的事实,而仅仅是片面的真实”。[1]古代文人士子若能诗,在唐代可以通过科举获得功名;明清虽以诗为小道,但能诗同样可获得社会赞誉。才女闺秀则不同,虽才学出众,但却无缘功名;即便凭才学获得肯定,也须忍受逾矩的指责。深入研究女性文学生态,就会发现“才女命薄”“诗能穷人”与男性诗人薄命的片面真实不同,这是一种普遍的历史真实。但恰是在这样充满穷愁的女性文学生态中,却孕育了数以千计的女作家,她们践行着“诗穷而后工”的诗学观,明知“诗能穷人”却勉力为之,不仅创造了清代辉煌灿烂的女性文学,更彰显了才女对文学理想的执着追求,这是她们强烈文学自觉的集中体现。惟其如此,闺秀诗学中的“诗能穷人”“诗穷而后工”的理论内涵、理论价值与文学史意义才更具研究价值。 一、“才女命穷”与“红颜薄命” 从古至今,能诗都是公认的才女特征。谢道韫被称为柳絮才女,就是因其吟出了“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咏雪丽句。胡应麟《诗薮》云:“汉以下妇人能文甚众,而有集行世,则六朝为多。”[2]254六朝时能文有集的妇人分为两类:一类是以谢道韫为代表具有林下之风的才女;一类是以张玄之妹为代表具有才质贤德的闺秀。《晋书》载王凝之妻谢氏云:“初,同郡张玄妹亦有才质,适于顾氏,玄每称之,以敌道韫。有济尼者,游于二家,或问之,济尼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3]2517闺房之秀顾氏与有林下之风的谢道韫代表了两类知识女性:才女与闺秀。才女的特质是能文有诗才,论者更关注其作为文学女性个体的才华;闺秀被关注的首先是其社会身份及与身份相配的妇德,然后才是文学才能。《光绪富阳县志·列女志》曰:“闺秀,盖德以才著者也。”闺秀遵循妇德而被社会赞扬,才学只是其德行的一部分。章学诚《妇学》云:“古之贤女,贵有才也。”贤女之才所包含的内容相当广泛:“妇学之名,见于《天官》内职,德言容功,所该者广,非如后世只以文艺为学也”;“妇学之目,德言容功。郑注:‘言为辞令。’自非娴于经礼,习于文章,不足为学”。贤媛闺秀的性格多“安常处顺及以贞节著者”;其文章“莫不静如止水;穆若清风,虽文藻出于天娴,而范思不逾阃外”。[4]66-68才女则“偏于华采”,大多喜“争于风气,骛于声名”。华希闵《广事类赋》卷十九《闺阁部·才女》有“书答秦嘉,写花笺而寄恨;机成苏蕙,托文锦以传情”,可见才女书写的主题多是“寄恨”“传情”。彭玉麟《絮香诗稿序》说:“《诗》三百篇,半女士所作也。自古迄今,能诗者谓之才女,然或有才无节如文君、文姬、朱淑贞之流,虽有才,曷足贵哉!”[5]为人熟知的才女如文君情动、文姬失节、清照再嫁、道韫天壤王郎之叹与小郎解围之智,都属于妇德缺失。 明中叶以后,对才女的关注从妇德缺失逐渐转向“才女福薄”“才女命穷”,故而“夭折当年”常与才女并题。胡应麟《诗薮》说:“若陶婴、紫玉、班婕妤、曹大家、王明君、蔡文姬、苏若兰、刘令娴、上宫昭容、薛涛、李冶、花蕊夫人、易安居士,古今女子能文,无出此十数辈,率皆寥落不偶,或夭折当年,或沉沦晚岁,或伉俪参商,或名检玷阙,信造物于才,无所不忌也。”[2]133这类话语的提出与论者将才女和美色相系联有很大关系。叶绍袁提出德、才、色为女子“三不朽”,将才、色作为品评女性的重要标准。章学诚说当时品评男性“不曰美好如女,必曰顾影堪怜;不曰玉映冰肤,必曰兰薰蕙质”,而“其叙述闺流,强半皆称容貌,非夸国色,即诩天人,非赞联珠,即标合璧,遂使观其书者,忘为评诗之话,更成品艳之编,自有诗话以来所未见也”,[4]78才女或堪称“国色”,或见者惊为“天人”,而“红颜薄命”因此便与“才女命穷”紧密相连。红颜薄命之说出自《汉书·孝成许皇后传》:“其余诚太迫急,奈何?妾薄命,端遇竟宁前。”[6]红颜之所以薄命,是因为过于展露自身容貌而遭受贬抑;才女则因过多显露自身才学而招致厄运。明末对后世影响极大的才女多是“福薄命穷”的典型,因此,“才女福薄”“才女命穷”便成为当时的流行话语。 提起明末才色并茂、德容兼备的叶小鸾与冯小青,人们就会感慨“女子有才则命运多舛”“女子有才则命薄”。冯小青兼美貌才情于一身,陆繁弨《题小青焚余卷后》云:“少长名区,夙标慧性,凤音细啭,能绕梁尘,鸾袖轻翻,宁夸赵步。笙授仙人之指,瑟传帝女之声。加以体似惊鸿,身轻飞燕,妆成点额,蝶欲寻花,剪就垂髾,蝉来饮露。明珠十斛,未能买其回头;南楚百城,何足赏其一盼。”[7]可想见小青的美貌。《虞初新志》载:“(小青逝后)得九绝句,一古诗,一词,并所寄某夫人书,共十二篇。……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余》。”[8]可知小青亦雅擅诗文。叶小鸾“才色并茂,德容兼备”,才学为时人及后世艳称。母亲沈宛君赞扬她“鬒发素额,修眉玉颊,丹唇皓齿,端鼻媚靥,明眸善睐,无妖艳之态,无脂粉之气,比梅花觉梅花太瘦,比海棠觉海棠少清,林下之风,闺房之秀,殆兼有之”。[9]小鸾才色并茂且早夭,给后人留下无限诗意想象的空间,甚至《红楼梦》中黛玉的形象也受其影响。清代被歌咏的才女非常多,但影响无人能出叶小鸾、冯小青之右。 清代才女命穷福薄的亦不在少数。《清代闺秀诗文集丛刊》中确知生卒年的才女作家约有230位,未满30岁即去世的80多位,约占总人数的35%;50岁至80岁去世的约80人,亦占总人数的35%。值得注意的是,长寿的才女中至少一半或早寡,或遭家庭变故。尤其是在清初及清中叶,才女因社会动荡而生活困苦、流离失所的现象极为突出,《闺秀诗话》开篇即言“才女命穷”,诚非虚语。以著名的袁枚女弟子群为例,也可看出“才女福薄”是真实的女性文学生态。袁枚女弟子中最著名的当属“闺中三大知己”。《随园诗话·补遗》说:“余女弟子虽二十余人,而如严蕊珠之博雅,金纤纤之领解,席佩兰之推尊本朝第一,皆闺中之三大知己也。”[10]三人中金纤纤25岁病逝,严蕊珠20岁未嫁早夭,被袁枚赞为“扫眉才子少,吾得二贤难”之一的孙云凤所嫁非偶,其夫见笔砚辄憎。后云凤无奈返归于家,“二十年中,裴回身世,于家门之荣落、骨肉之聚散、人事之易变,轸纡结轖,一寓于词”,“音多凄婉,其所遇然也”。[11]271云凤妹云鹤亦“所适不偶,故多幽怨语”。[11]272著名才女汪玉轸所适不偶,卖文以自活;吟唱“不是嫦娥甘独处,有谁领袖广寒宫”的骆绮兰30岁守寡;才女廖云锦亦早寡,而“其悲愉愁苦之怀,每见之咏歌嗟叹”;归懋仪“穷老且病”,以闺塾师为生。所以时人感叹道:“诗人少达而多穷,不独士林已也,即闺阁中亦或有之。吾乡近日如织云(廖云锦)之抱疴云间,佩珊(归懋仪)之寄食吴下,论者动以欢愉之言难副,愁苦之音易工也。”[12]袁枚女弟子中似乎只有席佩兰、钱孟钿、潘素心等少数人可以称为福慧双修,而早夭、守寡、所嫁非偶则是才女普遍的命运。丁月邻母女“两世才媛,一则茹荼盐胆,霜辛露酸;一则白发青裙,笔耕烟耨,亦可伤矣”。[13]1176张绿筠所适非偶,“其满腔幽怨之旨,无处发泄,悉达诸毫端,流露于字里行间,读之令人弗怡。《春闺》云:‘湘帘崒地掩重门,病起伤春拭泪痕。小院斜阳人寂寂,一抔香土葬花魂。’红颜薄命,钗愁鬟怨,亦可慨也”。[13]1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