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传统中的江湖表达 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在上个世纪50年代提出了文化的“大传统”与“小传统”二分的观点,其内涵后来又有发展与变化,但大体来说,“大传统”指社会上层,精英知识分子所秉持的,也被官方意识形态所认可的文化内容;“小传统”则指社会下层,一般民众(乡土、市井之间)口耳相传,非正式的民间文化。用这样的思路来看“江湖”及其书写,我们会发现很有趣的现象:同一个名词,在不同的“传统”中有着迥异的书写——建构;但这种表面的差异底下,却又有精神层面的相通。 小传统中的“江湖”,与大传统中的“江湖”,有着密切的关联,这主要是在某些精神气质方面,如与“朝廷”“庙堂”的疏离,不受或少受“礼法”的约束,对自由生存状态的向往,等等。这些都是内在的,须“透视”方可见出。不过,之所以“共用”了“江湖”这个词,与这种关联是分不开的。至于差异,则更为明显一些。首先是在身份方面。大传统的“江湖”向往者都是文人,是文人中较有个性、怀才不遇者,或是政治斗争中的失意者。小传统的“江湖”人物则多为社会下层的游民。而由于这一根本性差异,大传统的“江湖”书写,是文人的自我表现;而小传统的“江湖”则包含了文人为“江湖人物”的代言与文人的大胆想象。因而,如前面所论述,大传统中的“江湖”散发着几分幽怨、几分潇洒,基调是怨而不怒,闲适自在;小传统中的江湖却是泼辣大胆,既有热血,也有罪恶的另类世界、异样天地。 全面呈现小传统的“江湖”样貌,首推《水浒传》,而对《水浒传》的阐发,也就和“江湖”书写紧密纠结在一起。评点《水浒传》的第一个大名人是李卓吾。他的历史观念与文艺观念都带有明显的异端色彩,所以在评点中反复强调:“《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水浒传》事节都是假的,说来却似逼真,所以为妙。”“施罗二公,真是妙手,……只是借此发泄不平耳。”“劈空捏造,条理井井如此,文人之心一至此乎!若实有其事,则不奇矣。”在他看来,《水浒传》是“文人之心”想象的产物,而想象的动力则出于对现实的“愤懑”“不平”,也就是他在《杂说》中鼓吹的“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对于小说中的离经叛道描写,李卓吾总是赞不绝口,如针对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一节批道:“此回文字分明是个成佛作祖图。若是那班闭眼合掌的和尚,决无成佛之理。何也?外面模样尽好看,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作,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算来外面模样看不得人,济不得事,此假道学之所以可恶也与。”其中有两个观点值得注意:作“恶”者具备成佛的条件,反之却不成;认真依照佛教规仪(“闭眼合掌”打座)修行,并非真修行。这两点结合到一起,就形成了背离社会主流道德标准的异端倾向——这正是李卓吾评论《水浒传》的出发点。 继李卓吾之后的《水浒》评论者是民间色彩更浓的金圣叹。他对于文人的“江湖”书写有更透彻的认识: 人亦有言:“非圣人不知圣人”,然则非豪杰不知豪杰,非奸雄不知奸雄也。以豪杰兼奸雄,以拟耐庵,容当有之。若夫耐庵之非淫妇、偷儿,断断然也。今观其写淫妇居然淫妇,写偷儿居然偷儿,则又何也? 谓耐庵非淫妇、非偷儿者,此自是未临文之耐庵耳。……惟耐庵于三寸之笔,一幅之纸之间,实亲动心而为淫妇,亲动心而为偷儿。既已动心则均矣。又安辨眦笔点墨之非入马通奸,眦笔点墨之非飞檐走壁耶?经曰:因缘和合,无法不有。……而耐庵一传,直以因缘生法为其文字总持,是深达因缘也。深达因缘之人则岂惟非淫妇也,非偷儿也,亦且非奸雄也,非豪杰也。何也?写豪杰、奸雄之时,其文亦随因缘而起,则是耐庵固无与也。或问曰:然则耐庵何如人也?曰:……真能格物致知者也。① “非圣人不知圣人”之类的疑问涉及了作品真实性与作者生活经验的关系,金圣叹用“因缘生法”说来解释这一种奥秘,换成今天的话语就是“无中生有”的想象与虚构。在一定程度上,他看到了《水浒传》一类作品描画的江湖世界,具有很强的主观心营意造的性质。 到了近现代,构建“纸上江湖”的工作主要由武侠小说承担起来。有些作家自述其创作心得,也涉及这类观点。如上世纪40年代,朱贞木在其名作《罗刹夫人》中自承武侠的写作乃是“文人造谣,聊以快意。” 小传统中的“江湖”文学书写,主要见于白话小说,文言小说次之,戏剧、弹词又次之。这方面,最早集中描写,同时内容又极其丰富的作品首推《水浒传》②。将《水浒传》称之为小传统的“江湖宝典”殆不为过。 二、《水浒传》中的江湖指向性 《水浒传》是一部世代累积而成的作品。宋元两代的二百余年间,下层文人与民间艺人陆续为搭建这一“纸上江湖”添墨着色;到了明初,某天才文人——姑名之为“施耐庵”,集其大成,又发挥丰富的想象力,终于完成了任何一部经史子集都未曾涉及的另一个世界——“江湖”的构建。既通过故事、描写,也表现在意象群的建立。 纵观文学史,无论大传统方面还是小传统方面,当“江湖”成为文学书写的对象时,作者的笔触都不是局限于“江湖”这一个词语、一个概念。如前文已经讲过的,文人笔下的江湖生涯,除了“江湖”这一核心用语外,“小舟”“扁舟”“舟楫”“渔父”“渔翁”“渔樵”“簑笠”“蓑衣”“渔簑”等,都具有互文见义的表达功能。甚至,“沧海”“白鸥”等意象也是同一主旨下的代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