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示码:A 文章编号:1000-2804(2020)05-0088-10 20世纪后期,历史、文化、艺术、思想、政治等领域提出了“情感转向”和“情感学”,情感研究成为新的学术问题。相对于历史学的“情感史”研究、政治学的“情感政治”研究、人类学的“情感人类学”研究,中国文学在“情感”研究方面用力颇多,从先秦“诗言志”到“诗缘情”,再到近现代西方“移情说”的引入,尤其是在对具体作品“抒情性”分析以及有关“抒情传统”争论方面获得的成果尤令人瞩目,但就史传而言,很少有人从“情感”层面展开研究。本文以明代内阁首辅传政治化情感及其表达机制为研究对象,尝试发掘首辅传中“情感”与“权力”“礼制”的复杂关系,寻找一条由“情感”来窥探首辅传政治化情感及其表达机制的路径,将首辅传研究由过去的“史料或史实研究”转化为“主体情感研究”。 明代内阁首辅传作为史传的一类,是史学、政治学、思想史、文学等多学科的研究对象,已有的研究主要是从三方面展开:其一,历史研究,将首辅传作为政治家的史料来源,从历史学角度切入,如对杨廷和、严嵩、张居正等个案研究;其二,事件或制度研究,将首辅传作为政治事件或制度史的研究对象,如《名分礼秩与皇权重塑:大礼议与明嘉靖朝政治文化》《明代内阁制度史》等;其三,“传叙文学”研究,从文学角度展开,如朱东润《传叙文学底尝试》(重点探讨张居正传)等。这些研究存在着将政治家的政治行为与传记书写割裂开的“二分法”思维模式,也就是把传记的政治内容与文学形式分隔开,将二者作为互为背景式的存在:研究文学往往把政治作为宏大叙事背景,研究政治或历史事件则把文学作为表达内容的方式。若单从文学角度来看,首辅传的文学性不强,以纪实性、非虚构性为主;若单从政治行为来看,首辅与皇帝的文学活动,诸如诗文倡和、画卷题诗、应制之作等作品会呈现出首辅谄媚皇帝、以诗文粉饰太平、歌功颂圣的结论,为此这类传记一直不被重视。其实,首辅传作为政治家的传记,既是政治的也是文学的,从“政治化情感及其表达机制”切入,以“情感”为抓手,打破政治与文学的学科壁垒,探讨首辅传政治与文学的“一体性”,将情感与政治作为互为生成关系的存在,可以改变相关研究的碎片化、“二分法”思维。 首辅的政治化情感是一种“情感政治”,与国家政治、经济政治、管理政治等有很大不同,如不关注这类传记的“兼性”特质,仅从政治层面来研判就会得出非文学性的观点;仅从文学角度来看也会得出艺术性不强的结论。简单来说,皇帝与辅臣的诗文倡和不仅仅是文学娱乐,政治也参与其中,君臣通过诗文媒介获得了文化认同和情感交流,为国家治理从文化心理层建构政治共同体奠定了基础。 一、《首辅传》:政治的也是文学的 明代内阁首辅传既是政治的也是文学的,此类政治家传记可以被归入朱东润所说的“传叙文学”,“传叙文学是文学,同时也是史,因为是史,所以在材料方面,不能不求十分的真实。传叙文学失去了他底真实性,便成为《毛颖传》《蝜蝂传》《鲁滨逊漂流记》,文字尽管是好文字,但是我们不能承认这是传叙文学。”[1]朱先生强调传叙文学的“真实性”,是指史料的“真实”,而非情感体验和情感表达的真实。首辅传既然有文学属性,而文学“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教化功能由来已久,这意味着那些不具教化功能、不具“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的内容就难以进入首辅传,与教化或重大政治事件无关的私人琐事难以进入首辅传。梁启超强调文学的“情感教育”功能,云:“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孔子于文学与人生之关系看出最真切,故能有此言。古者以诗为教育主要之工具,其目的在使一般人养成美感,有玩赏文学的能力,则人格不期而自进于高明”,“谓以诗教也,谓美感之能使社会向上也”[2]。文学的教化功能往往与政治彼此渗透,陈独秀说:“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盘踞于运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3]因首辅传的政治属性担负着社会教化功能,因此首辅传的叙事会对民族文化和民族性格产生重要影响,首辅传讲述什么样的故事可能会影响我们的民族性格和民族文化。首辅传中的情感故事关涉到我们民族文化精神的培养,尤其同一传主的不同叙事,从个体、集体、国家等视域进行的讲述会产生不同的效果。 明代内阁首辅传中首辅的情感有明显的政治化倾向,处于权力高端的首辅不仅需要高智商,而且需要高情商。从科举考试脱颖而出且经过翰林院多年训练的内阁首辅事理练达,通晓人情,能够以高情商来处理和应对各种政务。首辅内心情感既有属于公共空间的表达,也有属于私人空间的话语,然而两者界限并不分明,可以根据不同场景进行切换。首辅忠孝、颂圣、歌咏太平、尊重礼法、重视道德等内容已渗透在日常生活中,化为“无意识”行为。首辅的政治权力与公共情感、个人私情已“一体化”,感知世界的方式及情感表达已政治化,时而是政治权力对个体情感的压制,时而是政治权力对个体情感的放大,如此,首辅情感如何被体验、被表达成为传记书写者极富挑战性的问题,书写者与书写对象是对象关系还是表现关系,两者处于同一世界,还是作为被写作的对象?明代内阁首辅与皇帝、同僚、亲友等如何进行情感情绪的交流和互动也变得非常值得关注。政治人物情感情绪变化的背后是历史文化、政治生活、社会关系的反映,情感的喜怒哀乐是社会关系和人际关系的晴雨表,也是社会教化和政治训练的结果,《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4]喜怒哀乐爱恶欲为人之七情,未发出来的本体状态“谓之中”,发表出来的现实状态“谓之和”,七情的表达需要政治训练和社会教化,与现实场景有密切关联。个体情感的产生、内容及表达既是生物本能,更受社会政治文化的影响。首辅传中首辅与皇帝、同僚、亲友之间情感的内容和表达较为丰富,皇帝通过物品的赏赐、特殊待遇的给予等方式显示出对首辅的特别关爱,还通过贬官、廷杖、杀戮等表达对首辅的不满、憎恨和威慑。首辅通过奏疏、献瑞、献诗等表达对皇帝的感激和忠心,辅臣之间通过诗文唱和、游宴、赠物及共同爱好的培养不仅表达彼此亲近之情,还建立起情感认同和政治认同。然而首辅处于权力高端,与常人有很大不同,为此,首辅情感的内容和表达有别于常人,尤其是在“夺情”等事件中更是如此,首辅的家事与国事纠缠在一起,政治权力与首辅个人情感彼此不分,私人情感往往潜藏在公共权力的背后,以公共权力来攫取个人的政治利益,这种“公权”私用有时也是一种“无意识”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