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9639(2020)05-0001-04 南宋爱国英雄词人辛弃疾创作了不少怀古词,其中有五首成功地塑造了大禹、李广、孙权、刘裕、陶渊明这五位历史英雄豪杰的形象,催人奋进,发人深省,也提供了在以抒情绘景为主的词篇中叙事写人的宝贵艺术经验。笔者尚未见到有人对此课题作专门探讨,故撰写此文谈一得之见。 辛稼轩常以汉代李广建奇功而不得封赏,抒发自己有报国壮志与韬略却被投闲置散的悲愤。如其《卜算子》词上片云:“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描述李广因寡不敌众负伤并被匈奴俘虏,他毫不畏惧,途中机智勇敢地夺得胡儿马逃脱。他战功卓著,却被加罪放闲。而其堂弟李蔡人品和才能不过中下等,却得以封侯,位至三公。稼轩把二李的不同人生境遇作鲜明对照,表达出他对自己不幸遭遇的强烈愤慨和对南宋当权者昏昧无能的辛辣讽刺。而生动传神地刻画李广这位落魄的历史英雄的,则是那首长调《八声甘州》: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读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此词题为《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作于落职闲居带湖期间。稼轩捧读《史记》中的《李广传》,为李广的不幸遭遇感慨激动,竟至夜不能寐,于是写下此词,向两个有志隐居的友人倾吐英雄失时不遇的悲愤,也邀约他们同去射虎南山,做李广的异代知己。此词在艺术表现上并非无瑕之璧。顾随《稼轩词说》评曰:“开端二语,夭矫而来,真与一条活龙相似。但逐句读去,便觉此龙渐渐堕落下去。匆匆者何也?或是草草之意耶?匆匆未识,以词论之,殊未见佳。‘桃李无言’,虽出《史记·李广传》后之‘太史公曰’,用之此处,不独隔,亦近凑。……‘匹马’字与前片‘雕鞍’字、‘一骑’字重复”[1]71。顾老先生眼光犀利,批评中肯。但从塑造李广形象的角度来看,稼轩此词颇见艺术匠心。诗家词客吟咏人和物,在很多作品中也是为自己咏怀。此词上片略叙李广事迹,从李广生平中独取其“岁晚田园”即废为庶人后闲居终南山一段,也正切合稼轩当时的处境和心情。上片前五句概述李广无端遭受灞陵尉呵斥轻侮一事。开篇“故将军”的称呼及其后的“恨”字,表达出李广的自谦,也表达了作者对灞陵尉这类势利小人的愤恨之情。“长亭解雕鞍”为传记中所无、稼轩添加的细节,显得情景逼真。司马迁在《李广传·赞》中引俗谚“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赞美李广,词中“桃李无言”代称李广,表现他性格朴实,不善辞令。以下两句写李广射虎南山的故事。“山横一骑”也是传记中没有的细节,“横”字尤妙,显示李广单人一骑上山,目中无虎,胆气过人。“裂石响惊弦”,更是想象大胆,绘声绘态,惊心动魄!可见李广膂力非凡,有传奇般的神勇。其下一韵却陡然跌落,写李广不仅无缘封侯,而且竟然在迟暮之年被废居于田园。这一笔绾合李广与自我,既感叹历史英雄的落魄,也倾吐自己落职失意的悲哀。 词的下片发抒自己的感慨。换头至“残年”化用杜甫《曲江三章》其三:“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稼轩邀约两位朋友和他一起“移住南山”,追随李广,自强不息地度过晚年。“短衣匹马”既是作者的自我形象,其实也是为李广补充的写照。而“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同上片“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呼应对照,暗写出李广即使失意落魄,闲居田园,仍然风流慷慨,犹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三句,使笔者联想到苏轼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刻画周瑜的“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史传记载李广此后就重上战场,自请为前锋出击匈奴。而“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两句,更由李广与自我的不幸遭遇点出了封建统治者压抑有抱负有才能的志士仁人的卑劣行径,使李广的英雄形象更有深刻的意蕴。词的末韵,问而不答,以景结情,把满腔悲愤融入斜风细雨微寒的夜景之中,余韵无穷。因此,清代李濂《批点稼轩长短句》评赞此词:“必奇士乃有奇作。”[2]618而尽管顾随有上述的指瑕与批评,其结语仍赞赏说:“直至‘汉开边’十五个字,方是风雨晦冥,霹雳一声,掣空而去。龙终究是龙,不是泥鳅耳。至‘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则是满天云雾,神龙见首不见尾矣。”[1]71可谓评赏美妙。 辛弃疾最喜欢晋宋之际的伟大诗人陶渊明。据袁行霈先生统计,辛词中吟咏陶渊明、提及陶渊明、明引或暗用陶诗陶文者,共60首,将近辛词的1/10。陶渊明在辛词里已被意象化了,他成为一种象征、一种符号,代表着那种遗世独立、潇洒风流、任真自得的人生态度,也代表着辛弃疾自身的一个方面。他把陶渊明当成自己的榜样,在《念奴娇·重九席上》词里说:“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给予其最高的评价。[3]189《水龙吟》这首词对陶渊明形象的塑造尤为真切、生动、饱满,词曰: 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白发西风,折腰五斗,不应堪此。问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 此词大约作于嘉泰二年(1202),稼轩63岁隐居铅山瓢泉时。稼轩满怀真挚又深沉的感情,把陶渊明看作是灵犀相通、心心相印的异代知音。起笔就说他自归带湖,始识渊明,晚年识之更深。梦中一见,仿佛已与渊明相似,而醒来还是不似,于是内心中郁积“幽恨”,酒也不饮,歌也不唱了。接着他在想象中显示了渊明的两幅画面:一幅是渊明不堪忍受为五斗米折腰的屈辱,白发苍颜挺立在萧瑟北风之中;另一幅是渊明在北窗下高卧,在东篱边把酒赏菊。这两幅画表现出渊明的铮铮傲骨与潇洒风流、任真自得的人生态度。“应别有,归来意”进而暗示渊明辞官归隐含有更深情意,那就是憎厌官场黑暗和鄙视世俗污浊。这样,陶渊明形象既真切生动,又有思想深度。词的下片,稼轩更想象陶渊明至今仍生气勃勃地活着,其后以始隐终出的谢安作反衬,含蓄地嘲讽谢安的出山仍不免存有富贵之想,陶渊明的风流才是最真纯的风流,高于谢安。稼轩另一首《鹧鸪天·读渊明诗不能去手,戏作小词以送之》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