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消费主义的泥沼 蔡东认为,深圳的城市文学过于局限在底层叙事,“城中村、脚手架、贫困、死亡是规定动作,都市里除了民工就是老板,上演的故事要么是苦难悲歌要么是财富传奇。预设的城乡对立,泛滥的底层关怀,似曾相识的故事,境遇悲惨的主角……”①于是,蔡东的城市抒写,拓宽了题材,丰富了城市人物形象。与农民工截然不同的是,一批城市消费主义者的形象跃然纸上,麦思、柳萍、张倩女、潘舒墨等受消费主义左右的人物出现在了蔡东的笔下,他们深深地陷入城市消费主义的泥沼之中,苦苦挣扎,难以自拔。《我想要的一天》中刻画了麦思对物的迷恋和对消费的渴望: 一到口岸,麦思就浑身有劲儿,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姿态,像热蒸汽,猝然扑锅的热蒸汽。每隔一段日子,麦思就想在崇光七楼游荡上一天,那里陈列着最雕琢、繁复的家居精品:手工切割的水晶瓶塞,印着凡·高画作的马克杯,散发出桉木和薄荷香味的蜡烛,优美纤长如天鹅脖颈的烛台架,珠贝镶边的上菜碟,珍珠质肥润饱满,散发出浑厚的珠光。 《无岸》中的柳萍也沉迷在消费主义的泥沼之中,在资本当道的城市中她不知何去何从: 她每个周末都外出购物,高兴时买东西,不高兴了还买东西。她熟悉各种品牌追求生活品质,颈上白金链子松松地挂个碧玉坠儿,手腕上一圈绿莹莹的翡翠镯子。节日里,她和丈夫出现在西餐厅的落地长窗旁。餐厅的情调高雅浪漫,酒红色丝绒窗帘,繁复的褶皱,华丽的窗幔。水晶灯下,烛台纤长,餐具熠熠生光。服务员身着一排纽扣的马甲,笑容甜美,小心殷勤,礼貌得简直做作。轻柔舒缓的钢琴声中,餐点一道道徐徐而上,樱桃甜酒剔透如红水晶,奶油泡芙松软轻盈,烤香的面包片旁是挤成一朵黄玫瑰的牛油。人们熟练地使用银质刀叉,优渥,满意,享受,一副天生就是如此的模样。 如此华丽的物质世界,作家出色地、极尽能事地铺排物质世界的琳琅满目与丰富浩大,为的是烘托出这个以物主宰的城市消费主义时代的困境与精神世界的空洞和无望。中国自从20世纪90年代进入市场经济以来,国人的情绪迷失在对物的狂欢中和对消费的神往以及消费不得的焦虑甚至苦恼之中。消费变成了巨大的磁场,吸引着各个阶层的人,尤其是中产阶层,跃跃欲试。《我想要的一天》中的麦思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物质主义的女孩,她知道要生活在自己喜欢的时光里,她也有自己的精神追求,但是她仍然逃脱不了物欲的诱惑。这是因为,她身处在消费主义的帝国——城市之中,无处不在的物的存在,无时不在刺激着她的感官,激发着她消费的欲望。波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所呈现的观点是,消费者与物的关系不再是人与物品的使用功能之间的关系,它已经转变为人与作为“全套的物”有序消费对象的被强暴关系了。关键的问题是,深陷在物的消费之中的人们,对这种强暴关系茫然无所知,却乐在其中。波德里亚断言:“我们处在消费控制着整个生活的境地。”② 《无岸》中的柳萍是一位知识女性,大学教授,她的“书案上永远摆着一类书,李渔的《闲情偶寄》、袁枚的《随园食单》、文震亨的《长物志》、王世襄的《锦灰堆》,才子书,生活禅,性情,写意,玩乐的雅兴,琐碎的情趣,轻灵地过渡着现实和诗意”。如此高雅的情趣、丰富的内心世界,却仍然摆脱不了消费主义强大的规训力量。在她工作的环境中,也就是在知识的圣殿中,大家聊天的内容也不过如此: 众人又热议起出国游,分享着澳洲和肯尼亚的梦幻体验,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有位年轻老师在马尔代夫度的蜜月,两晚豪沙,三晚豪水,一次热带鱼在周身环绕游动的奇妙SPA,她感叹道,人生最极致的体验。大家过得不错,见过世面,生活有质量,家里藏着几件真假莫辨的艺术品,穿礼服参加过红酒鉴赏晚宴,去过朋友的豪宅,上过朋友的朋友的游艇。 消费仿佛是比赛一般,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晒出自己的消费经验与消费实力。“消费社会以最大限度攫取财富为目的,不断为大众制造新的欲望需要。在个人暴富的历史场景中,每个人都感到幸福生活就是更多地购物和消费,消费本身成为幸福生活的现世写照,成为人们互相攀比互相吹嘘的话语平台。”③知识女性也难逃消费主义的“法网”。于是柳萍不得不做出送女儿去国外读书的重大消费决定,因为送孩子出国是中产阶级的消费时尚,也兆示着中产阶级的地位与成功,是一种身份确立的标志。可是代价是卖掉自己两百万的房子作为学费。事实上,她的人生又回到了一无所有的起点。农民工的痛苦可以眼见为实,中产阶级的痛苦却欲说还休。底层有“底层”的烦恼,中产有中产的“高级”烦恼。柳萍在消费主义的规训下陷入分裂的内心状态。一方面在物欲中沉醉,一方面又在精神世界中漫游。但是物质消费主义的强大终将战胜精神世界的清高,柳萍只能无可奈何地在消费主义的沼泽中挣扎,越陷越深,以至于再也不能回故乡,因为在乡村无法消费,城市才是货币交换的主要中心: 她早已不适应农村的日子,长住简直不可想象,尘土飞扬,泥巴满地,商店里还都是便宜货。她已经变质了,虽偶尔神往幽静的乡村,却更贪恋深圳的便利繁华,她几天不逛山姆超市就浑身难受,她永远记得第一次使用双立人切菜时幸福的手感,家里摆满瑞士护肤品、新西兰蜂蜜、意大利羊绒衫,种种多余的消费品,虽大都闲置,一想到失去却空虚无比。 对于物的占有欲几乎成了某种病态。在这座城市里,精神病院每天迎来送往精神几近崩坍的病患。因为在消费主义的世界里,精神病院仅一步之遥,显然这样的安排是作者的别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