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1936年10月19日逝世,在他去世前的1936年9月5日写下了题为《死》①的一篇杂文,其中涉及类似遗嘱的文字摘录如下: 我只想到过写遗嘱,以为我倘曾贵为宫保,富有千万,儿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写好遗嘱了,现在却谁也不提起。但是,我也留下一张罢。当时好像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写给亲属的,其中有的是: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殓、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学界长期以来将这段内容视为鲁迅遗嘱,称其为鲁迅的“七条遗嘱”。从完整意义上来说,对此份遗嘱的阐释可以将七条之外的最后一段无形之中附加进去,成为鲁迅“遗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鲁迅为何没有将最后一段列为“八”?可以推想鲁迅是在写成七条之后又想起的补充内容,抑或是有赋予其更加特殊含义的考量。七条之外的最后一段,包含着庞大且复杂的信息,这一点从学者对它的偏爱阐发就可看出。作为不能舍弃的一部分,就不应再限于它形式上的条目之分,可将其概括为第八条——怨敌多矣,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本文称之为鲁迅的“八条遗嘱”。 一直以来,杂文《死》之所以被提及并关注,主要源于其中留下了鲁迅预拟遗嘱的文字。自20世纪鲁迅逝世到当今的鲁迅研究界,只要论及鲁迅遗嘱,都将文中的“八条遗嘱”看作鲁迅正式立下的遗嘱。其实,鲁迅“死时很安静,并没有什么话遗留给家人”②,即没有再立法律意义上的正式遗嘱。③“八条遗嘱”实际是鲁迅借遗嘱之名留给后人的一份思想遗产,是鲁迅思想哲学的浓缩表达,这也可从鲁迅以文章形式将遗嘱内容公开发表得到证明。预拟“遗嘱”兼具文学性与思想性,与法律意义的遗嘱不能等同。但是为何《死》文里的预拟遗嘱在鲁迅逝世后被视为正式遗嘱,迄今,研究界对此仍无质疑之声。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八条遗嘱”涵盖了鲁迅的全部思想,是鲁迅之所以为鲁迅的重要证据,是鲁迅“露出自己的血肉”的文字,王得后、钱理群等学者都将其视为鲁迅的“思想遗嘱”。但由“预拟遗嘱”被认定为“正式遗嘱”,再到将“八条遗嘱”最终确立为“思想遗嘱”,这中间经历了如下的演变过程。 一、逝世报道:认“预拟遗嘱”为“正式遗嘱” 根据许广平、内山完造、须藤五百三等经历了鲁迅生命最后时刻当事人的回忆记录文字,可以大致拼贴再现鲁迅逝世前的真实情境。鲁迅在1936年10月18日凌晨三点半气喘发作,10月19日早上五点二十五分逝世,中间一天一夜近26个小时的时间意识都十分清醒。在十八日日间采取一系列的治疗措施后,鲁迅还对安置一名日本看护留在家中照看甚觉奇怪,向须藤五百三问道:“我病已如此严重了吗?”当内山完造出于谨慎交待许广平:“病势很重,有注意之必要”,“还是叫先生的令弟来好”,许广平则答“日里我问过他,要不要见见建人先生,他说不要。”④对于要不要叫弟弟周建人来,鲁迅认为没有必要。据许广平记载,19日凌晨到4点由她和日本看护在鲁迅身旁照料,有一段细节值得引起注意:“揩他手,他就紧握我的手,而且好几次如此”,期间鲁迅还对许广平说:“时候不早了,你也可以睡了”,并有“好几次,他抬起头来看我,我也照样看他”,“有时我还陪笑的告诉他病似乎轻些了,但他不说什么又躺下了”,最终五点二十五分鲁迅溘然长逝。自发病到逝世的整个过程中,鲁迅没有专门自书或代书遗嘱交待后事,最终安安静静地离世。鲁迅为何没有专立遗嘱?从鲁迅晚年的主治医生须藤五百三的追悼文《医学者所见的鲁迅先生》⑤中可以找到原因。文中有这样的记载: 有一天我半谈半笑的对先生说:“日本古时武士的习惯,是在每年元旦那一天修改遗嘱。因为他们过的那种生活,究在什么时候遭人杀死,是很难预测的。象先生这样或者为了主张和主义,会受敌害的危险的身份,对于日本武士的那种习惯,我觉得是颇必要的。”当时他回答说:“在我方面来说,到那时,我平生言论和主张,已很够留在我死后了,那一套事恐没有必要吧。”这话我现在尚记忆着。 须藤五百三在鲁迅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与他接触甚多。虽然后来关于须藤为鲁迅医治肺病过程争议很大,鲁迅却是十分信任他的。由于鲁迅幼年时期的生活经历和青年时期的学习经历,父亲为庸医医治而死的阴影一直存在心底,在日本学校学习医科的认知基础又使他更加相信西医的科学,选择须藤这位日本医生为他医治肺病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事。面对一位自己信赖的医生,鲁迅更容易放下心理戒备,由医患关系慢慢地便发展成半医者半友人的关系。在这段记述中,须藤以“主张和主义”或使鲁迅身陷险境为引,提醒鲁迅早立遗嘱,而鲁迅的回答直截了当:“到那时,我平生言论和主张,已很够留在我死后了,那一套事恐没有必要吧”。可以想见这是鲁迅第一次被人将死亡这一话题抛掷面前、直面谈论死后的问题,对需不需要立遗嘱,鲁迅的回答也最能体现他的初衷。并且,须藤在纪念文里列出鲁迅说过的这段话,恰是为了证明鲁迅后来写下“八条遗嘱”的行为与他之前说过的话相矛盾,前后不一。可这正是须藤对鲁迅的曲解之处,鲁迅其实并没有改变初衷,“八条遗嘱”就是鲁迅“平生言论和主张”之一。我们也更无须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