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上写三角四角恋爱小说的作家俯拾皆是。曹雪芹的《红楼梦》中宝玉和黛玉、宝钗的三角恋爱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绝唱。郁达夫、丁玲、巴金、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等现代作家,也都不回避三角恋爱、病态性爱的套路。现代通俗文学如言情小说、武侠小说,更是把三角、多角恋爱作为主要看点和卖点来写——至于外国的如劳伦斯等人姑且略过不提。然而,踩着五四新文学运动的鼓点走上文坛的张资平,却因创作过数量庞大的三角、四角乃至多角恋爱小说,受鲁迅讥讽被贴上“三角恋爱小说家”的标签。尽管他的作品读者众多,最近三四十年重版、重印者也很不少,无奈鲁迅名文《张资平氏的“小说学”》①影响实在太大,以致张氏一直背着“三角恋爱小说家”的恶名,甚至在他作古后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依旧得不到公允的评价。易言之,自鲁迅《张资平氏的“小说学”》一文之后,张氏就没有摘下过“三角恋爱小说家”的帽子,并且基本上是以这一“定型化”的“刻板印象”出现在各种文学史著述中。 一、符号化的张资平及本文题旨 成书于1980年代的杨义著皇皇三大卷《中国现代小说史》涉及张资平的内容就直接套用“三角恋爱小说家”的标签作为该书目录:“第七章第四节——张资平:三角恋爱小说家”②。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是2010年出版、印行的“普通高等教育‘十五’国家级规划教材”尽管对张资平早期创作的文学价值略有肯定,但仍然唱着不变的老调子——“自二十年代后半期起”,“肉欲、色情部分增加,情节上胡编乱造的倾向越发严重,这就是鲁迅和不少作家都批评过的△或四角恋爱关系”③。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程光炜等合著《中国现代文学史》(第三版)经过多次反复修订、重版,依然未能跳出张资平“以写三角恋爱小说著称”的概念藩篱,称“鲁迅曾以一个三角符号(‘△’)来提炼张资平‘小说学’的‘精华’”便完事④。 新世纪以来,知名度与学术影响力远远超越上述诸种文学史著作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版),恢复了张资平“创造社元老之一”的历史面貌是一大进步,然而张氏“专写性爱小说”的老生常谈,无疑释放出著作人实则不认为张氏小说有重要的社会、文化和思想价值的信息。“几乎清一色充满肉欲的气息”“被鲁迅等冠以‘三角多角恋爱小说家’的称号”⑤寥寥数语,基本上从整体否定了张氏的所有创作。 至于出版时间更早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由于受各种学术教条与思想桎梏的束缚,更没有冲破成说的可能性。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厚厚两册没有一个字肯定张资平小说,笼统说张氏“写的却只有一些曲线丰臀而富于诱惑感的女人”,“凭着‘解放’的口号,跨过了健康的边缘,‘迎合麻痹’代替了教育”⑥。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更是无视张氏数量庞大的作品不但读者众多,销量也很可观的事实,没有只言片语提及他的小说,全书仅在五四文学社团概述时点到张资平的名字——“一九二一年七月,留学在日本的郭沫若、郁达夫、田汉、成仿吾、郑伯奇、张资平等组成了创造社”⑦,就这么简单的事实陈述,仍不能坦承张资平乃是创造社发起人之一⑧。 现代文化史上曾受鲁迅鄙薄、挞伐的知名人士,随手就可拈来一大串——章士钊、郭沫若、胡适、杨荫榆、顾颉刚、林语堂、梁实秋、陈西滢、徐志摩、夏衍、周扬、田汉、成仿吾、郑伯奇……然而,20世纪末以来,揣着鲁迅杂感符号化的言论,抽象化、非历史化地去评判历史人物的现象已经逐渐不被接受。而鲁迅讽刺、挖苦张资平的杂感发表将近一百年,仍让人念念不忘。这固然显出鲁迅的深刻、犀利及巨大、深远的历史影响。若就张资平这一面说来,便有失公道。这或许与张资平后来被判“汉奸”有关。不过,重返历史现场,理清史实,追寻鲁迅鄙薄张氏小说的思想进路,当然具有不容小觑的思想意义和学术价值——即重返生态繁复、多样的文学/文化历史空间,穿越时空隧道探索与历史展开多重对话的可能路径。一是可以有助于更好、更充分地感知和理解张资平及其创作多面、驳杂的历史面相,以期客观、公正地评价张氏小说的社会、文化价值及其文学史意义;二是可为深入挖掘、阐释鲁迅杂感艺术性、思想性与社会、政治文化内涵,为更好地把握历史情境中鲁迅思想指向与文化选择提供新的思考向度,探寻鲁学新进路,拓展鲁学新视域。 二、《萌芽》:“左翼”鲁迅的话语生产空间 《张资平氏的“小说学”》写于1930年2月,《萌芽》月刊第1卷第4期首发,出版时间1930年4月1日。署名黄棘。“△”符号被作为张资平“小说学”符码,源于这篇杂感。本来,这不过是被时人讥为“杂感专家”⑨的鲁迅洋洋几百万言著述中不足千字的普普通通一篇短文而已。俏皮幽默的语言,热嘲冷讽的口吻,嬉笑怒骂的笔法,完全是鲁迅惯常的作派,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兹先照录全文,便于后面的分析和讨论。 张资平氏的“小说学” 张资平氏据说是“最进步”的“无产阶级作家”,你们还在“萌芽”,还在“拓荒”,他却已在收获了。这就是进步,拔步飞跑,望尘莫及。然而你如果追踪而往呢,就看见他跑进“乐群书店”中。 张资平氏先前是三角恋爱小说作家,并且看见女的性欲,比男人还要熬不住,她来找男人,贱人呀贱人,该吃苦。这自然不是无产阶级小说。但作者一转方向,则一人得道,鸡犬飞升,何况神仙的遗蜕呢,《张资平全集》还应该看的。这是收获呀,你明白了没有? 还有收获哩。《申报》报告,今年的大夏学生,敬请“为青年所崇拜的张资平先生”去教“小说学”了。中国老例,英文先生,是一定会教外国史的,国文先生是一定会教伦理学的,何况小说先生,当然满肚子小说学。要不然,他做得出来吗?我们能保得定荷马没有“史诗做法”,沙士比亚没有“戏剧学概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