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伯特·怀特(Gilbert White)与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这两位自然文学(Nature Writing)①经典作家,都对中国文学产生过深刻影响:怀特对形成以周作人为代表的“草木虫鱼之学”发挥了重要作用,梭罗则影响了一大批具有生态意识的中国作家。在西方,无论在博物学(Nature History)②视野里,还是在晚出的生态批评视野中,怀特与梭罗都被视为同一类型的博物学家或生态作家③,但有趣的是,由于进入中国的时代背景不同,对二者的接受却显示出不小的分歧:怀特是在追求民族现代化的大背景下进入中国的,故他博物学家的科学精神特别受到推崇;梭罗则是在现代化文化危机的大背景下进入中国的,故其生态意识和文明批评精神最受重视。这种分歧也构成了中国自然书写④内部的一个未被意识到的问题,不同语境下形成的自然书写观念纠缠着,对这问题的澄清,有利于在对新文学传统自然书写展开反思的基础上,对当前严峻生态危机下的自然写作作出回应。下文从梭罗“隐士”身份引发的论争开始,以苇岸和止庵间的潜在交锋为切入点,尝试对上述问题作一清理。 一 梭罗真假“隐士”之争 1996年年底三联版《梭罗集》出版前后,《读书》杂志上却打起口水仗,主题为梭罗是真隐士还是假隐士。如今回头看这件事,这是真凑巧还是假凑巧,已不重要,不过在商业化浪潮高涨、人类大举入侵自然的1990年代,围绕梭罗这个捍卫自然的文明反叛者进行的论争却并非不值一谈。 这场论争,首先发难的是程映红,《读书》5月号上发表了他的《瓦尔登湖的神话》。文章列举梭罗斑斑劣迹,如焚烧森林后坐山观火,以致康科德人莫不白眼相加,梭罗为挽回名誉,便前往瓦尔登湖当隐士,但他隐居期间随时光顾父母家,每次都满“载”而归,他的家人每周也拿糕点去探望他,并且,梭罗还是爱默生夫人晚餐钟响起后最快坐到餐桌旁的人云云。程映红是要引出如下命题:文明真的是可以拒绝的吗?⑤这篇文章很快引起“共鸣”,包括《读书》9月号上汪跃华《两个瓦尔登湖》及石鹏飞《文明不可拒绝》,前者称梭罗为“该死的混蛋”⑥,后者斥梭罗为“假隐”,并以“宁可废于都也不愿归于田”作为对程映红的声援⑦。这种对于现代文明的高度自信,以及“都”和“田”的等级关系的认识,在1990年代有着广泛的认同。另外,辩护者也站出来捍卫梭罗,包括何怀宏《事关梭罗》(《读书》1997年3月号)、匡建刚《事关人性》(《读书》1997年10月号),以及张克峰、徐晓雯《为梭罗辩护》(《博览群书》1997年第3期)等。⑧ 然而双方围绕“隐士梭罗”的论争,是确认“隐士该怎样”而非认识“梭罗是什么”,即便是梭罗的辩护者,也未摆脱这个魔障,而这“魔障”具有鲜明中国自然文化色彩,因之它与梭罗的关系就不甚大了。这“魔障”也令批判者对于梭罗自己的话视而不见——在《瓦尔登湖》里,梭罗说得再清楚不过:“我本性就非隐士”(I am naturally no hermit)。⑨ 关于这次口水仗,论者常罗列以上诸篇的观点,姑且勿论梭罗批判者因为“隐士”神话的破灭便转投“现代文明”,在逻辑上是否成立,这次论争若仅限于梭罗是不是“隐士”,则实在没必要旧事重提。然而这次争论还有两个声音的潜在交锋,因为不曾大张旗鼓地展开,也还不曾引起研究者的注意,这便是发生在新生代散文家止庵与苇岸间的论争。在接下来的论述中,笔者将辨析两人潜在的交锋,进而剖析围绕梭罗的论争为何指向“隐士”。在这些分析的基础上,笔者也试图提出有关中国自然书写的一些问题。 二 苇岸与止庵的交锋 苇岸与止庵是有私人来往的新生代作家,且都在北京作家圈,据鲍尔吉·原野和冯秋子等人的文字,他们多种场合都曾同在一起,但在写作立场上,却显示了完全不同的取向。苇岸公开表示过对止庵作品的不满,抨击止庵“沉浸在买书、挑书、修书上的作品”,认为那是他素来反对的“文人趣味”,而“文人趣味”是“中国传统文人没出息的地方(是表现之一)”。⑩这种批评不可谓不严厉,据苇岸朋友回忆,苇岸在私人交往中常与朋友发生争论,乃至当面绝交,这种激烈的观念分歧,在苇岸与止庵间是异常明显的。苇岸在批判“文人趣味”时,是以隐士陶渊明为典型的,在苇岸看来,梭罗才是在自然态度和写作上的严肃思考者。苇岸对梭罗的近乎圣人般的仰慕,在新生代文学圈子里广为人知。(11) 止庵对苇岸的回应很巧妙,且恰好和梭罗“隐士”之争在同一时期,他是通过梭罗批判曲折传达出来的。1997年10月出版的《如面谈》,内中《关于关灯》便是批评“隐士”梭罗的一篇文字。与苇岸批判陶渊明“文人趣味”相反,止庵对陶渊明则推崇有加。文章从陶诗“日没烛当秉”说起,认为陶渊明秉烛不失自然之趣,今人有了电灯,关灯作秉烛游就很矫情,接着矛头就指向梭罗: 最近重读了梭罗的《瓦尔登湖》。如果说这回我对梭罗有什么觉得不大舒服的,那就是他讲述他的瓦尔登湖经历的时候,似乎同时在向我们昭示着一种希望。在我看来,体现在他身上的与其说是人类的希望,不如说是人类的窘境。……我觉得如果要打一个比方的话,最恰当的就是关灯罢。在一段黑暗的间隙里似乎领略到了有如陶渊明的那种境地,但即使真能达到,也只是对于文明生活的一种调剂了。梭罗的故事归根到底是一个有关人类局限性的故事。(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