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契既造,砚墨乃陈。”①砚,作为研磨颜料的工具,可以追溯到遥远的上古时期。汉魏以来,随着砚材的开发与制砚工艺技术的进步,其形制之美与器用之精良,逐渐引起了文人的审美兴趣。衍至唐代,特别是中晚唐以来,文人赏砚、品砚之风渐盛,砚由“简牍所资,盖不可少”②的书写工具,渐变为文房清供。推至两宋,砚与文人的亲和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对宋代文人而言,砚,既是日常文化消费品,亦是案头几上可以把玩的“闲澹物”。既是公退之余解闷消忧之清玩,亦是酒边席上的谈资与话头。砚,以有形之器,成为宋代文人的精神载体。它标示着文人的身份,区隔着雅、俗之辨。它是无言的见证者,记录着先辈坎坷而辉煌的一生,也是发祥物,在父子之间,师弟之间,先达与后进之间,传递着先祖前贤殷切的热望与厚望。砚在宋代,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与象征性,由品砚、赏砚的日常生活入手,阐幽显微,可以一窥宋代文人诗性的精神世界。 一、由唐而宋:宋人赏砚、品砚的时代特点与文化内涵 以砚为玩赏的对象,唐人诗赋多有记载。初唐杨师道《砚诗》,“圆池类辟水”③,李峤《砚诗》,“形带石岩圆”④,是晋、唐圆形辟雍砚的形制特点。杜甫《石砚诗》,其观赏之砚,滑泽光洁,能发墨,温润出水,石有双穴,不雕自具。所研之墨,可供“数人挥洒而有余,十手对面而非不足”⑤,乃一巨璞。中唐张少博笔下的石砚,其“皎如之色,比藏冰之玉壶;焕然之文,状吐菱之石镜”,“匪销匪铄,良金安可比其刚;不磷不缁,美玉未足方其质”⑥,所赋之砚,莹光照人,有天然文理,坚致而细腻,久磨不薄,不滞墨,一洗即去,污之而不能使其黑。其受用之处,胜过良金美玉。李贺名作《杨生青花紫石砚歌》曰: 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佣刓抱水含满唇,暗洒苌弘冷血痕。纱帷昼暖墨花春,轻沤漂沫松麝熏。干腻薄重立脚匀,数寸光秋无日昏。圆毫促点声静新,孔砚宽顽何足云!⑦ 清陈本礼《协律钩玄》引董注笺此诗“干腻”一句曰:“砚佳,则无过燥、过腻、过厚、过薄之病,而墨脚匀矣。此以墨试砚之法。”又释“圆豪”一句曰:“声不静,则伐笔。声不新,则又狎笔。此又以笔试砚之法。”⑧长吉之诗,体物精深,以奇丽之笔,尽现端砚之美。尤可注意者是,其赏砚、试砚的方法与技巧,以用为功,以用为美,与后世《砚谱》所云“石理发墨为上”、色与形制工拙又次之⑨,在审美态度与方法上,有消息相通之处,是难得的唐代艺术史资料。 “砚必宋、唐”⑩,唐代文人在赏砚、品砚过程中积累的经验与博物学知识,他们的审美偏好,他们对物性之美的敏感以及其状物赋形的文学技巧,以一种文化传承的形式,对宋代文人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是,相对于唐代而言,宋人,特别宋仁宗朝以来的文人,他们赏砚、品砚、爱砚及其衍生出的文学现象,自有其时代特点与文化内涵: 其一,宋代文人往往以砚为纽带,互通有无,互相题品,共同唱和,以此联络感情,增进友谊。围绕着“砚”这种手头案上的“闲澹”之物,宋人所展开的日常休闲方式之多,内容之生动有趣以及文人交往互动、诗歌唱和之频繁,远为唐人所不及。以诗乞砚,报之以砚,又附之以诗,或者赠之以砚,谢之以诗。反复题品与文学互动,是宋代藏砚、赏砚、品砚最常见的方式,是宋人诗意人生的一个侧面。此外,蔡襄集中有诗题曰:“徐虞部以龙尾石砚邀予第品,仍授来使持还书府。”(11)携砚求品,而报之以诗,并刻砚以传,这是宋人品砚的一种变式。又如,嘉祐三年,刘敞、梅尧臣、江休复等名士会饮于京师,共赏友人刘泾州所得唐人古砚,辨其真伪,以助诗兴。江云“刘侯宝此要勿忘”(12),刘云“万事售伪必眩真”(13),梅云“砚真砚伪休开口”(14),三人机锋相对,各有题品,而皆以诗纪之。在诗酒文会上,出砚集评,同题唱和。这是宋人品砚的另一变式。此种品砚方式,最有雅趣,也最能激发诗人的创作冲动。 注重分享与交流,群体意识增强,是宋代文人赏砚、品砚的一个显著特点。名砚如佳诗,共欣赏,相与析,自别有一番兴味。砚“可以群”,其美学史的意义在于,增广了宋代文人的见闻,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相同或相似美学趣味的形成。以欧阳修、梅尧臣等嘉祐文人为例。欧阳修《砚谱》说:“端石非徒重于流俗,官司岁以为贡,亦在他砚上。然十无一二发墨者,但充玩好而已。”(15)又曰:“不必真古瓦,自是凡瓦皆发墨,优于石尔。”(16)以用为功,轻端砚而重瓦砚。这种实用主义审美趣味,在宋仁宗朝的文人群体中有一定的影响。以梅尧臣为例,庆历四年(1044),得李殿丞端州砚,有“蛟龙所窟处,其石美且坚”(17)句美之;同年,忠上人携王生古砚夸示,梅尧臣作诗讽之曰:“重古一如此,吾今对之悲。”(18)庆历七年(1047),杜挺之赠梅尧臣端溪圆砚一枚,此砚有眼发墨,“明日未央朝,执手笑哑哑”(19),诗人得之甚喜;嘉祐元年(1056),作《铜雀砚》诗,有“端溪割紫云,空负世上名”(20)之句。次年(1057),又从王几道处得磁州澄泥、古瓦二砚。有“澄泥丛台泥,瓦斵邺宫瓦。共为几桉用,相与笔墨假”(21)之句。嘉祐三年(1058),又与刘敞、江休复等,在李士衡家,共赏唐天宝十年古砚,并有诗纪之。 从庆历四年至嘉祐三年的近十五年间,梅尧臣对端砚的态度,由誉而贬;对古砚、瓦砚,由贬而誉。以宋仁宗嘉祐元年为起点,其审美兴趣与艺术品味,逐渐趋于好古实用,与欧阳修、刘敞审美观相近。韩琦《答章望之秘校惠诗求古瓦砚》有云:“我来本邦责邺令,朝搜暮索劳精神。遗基坏地徧坑窟,始获一瓦全元淳。”(22)至和末、嘉祐初,瓦砚珍如圭璧,韩琦其时在相州,遂动用行政手段,费尽心力,刮地搜罗,相州铜雀真瓦稍现人间。嘉祐初,梅尧臣与欧阳修等挚友同朝为官,相得甚欢。从至和末嘉祐初盛行士林的好古风尚以及欧、梅二人过从甚密来看,其艺术趣味的迁变,有一定的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