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述而不作、慎于著书的观念对中国学者影响很大。相比而言,读古人书,做读书札记则成为一种优良传统。顾炎武《钞书自序》曰: 自少为帖括之学者二十年,已而学为诗古文,以其间纂记故事,年至四十斐然欲有所作。又十余年,读书日以益多,而后悔其向者立言之非也。自炎武之先人皆通经学古,亦往往为诗文。本生祖赞善公文集至数百篇,而未有著书以传于世者。昔时尝以问诸先祖,先祖曰:“著书不如钞书,凡今人之学必不及古人也,今人所见之书之博必不及古人也,小子勉之,惟读书而已。”① 读书作札记,或摘录古书数语,或随意抒发,或精心考证。最初,主要是为自己积累资料,以备将来著述。因此,读书札记本为无意成书的资料册子。但当这些札记积累到一定规模时,便有可能被整理成著作。特别是到了清代,随着考据学的兴起,一边读书做札记成为学者必不可少的功课,由此产生了数量丰富而参差不齐的读书札记。 梁启超将清代社会称为“学者社会”,他说:“大抵当时好学之士,每人必置一‘札记册子’,每读书有心得则记焉。”②又将清代学者的读书札记分为三类: 各家札记,精粗之程度不同,即同一书中,每条价值亦有差别。有纯属原料性质者(对于一事项初下注意的观察者),有渐成为粗制品者(胪列比较而附以自己意见者),有已成精制品者(意见经反复引证后认为定说者),而原料与粗制品,皆足为后人精制所取资。③ 清代学者撰写的学术著作,基本上都是以这些札记册子为基础的。由读书札记而成的著述,在清代也格外丰富。最显而易见者,即将梁氏所说的“已成精制品者”整理编校,就是一部考证笔记。在提到考证笔记时,清人常说“偶有所得,辄笔记之”,用来描摹考证笔记成书之初的情状。如洪亮吉作《晓读书斋杂录》曰:“偶有所得,辄笔记之于书,非敢云质之同人,聊自记其不废学云。”④赵绍祖《消暑录自序》也说:“取说部、诗话等数十种拉杂观之,偶有所得,辄笔记之。”⑤此类话语甚多,不必一一列举。审其语气,似乎编纂考证笔记最为随意,俨然是学者的无心之作。 然而,通过我们对考证笔记——尤其是由学者亲自编定的著作——成书的考察,发现清人的考证笔记,并非简单地将平日读书札记芟削而成,而是自始至终带有强烈自觉意识编纂的赖以扬名传世的严肃著作。 一、清人手订考证笔记的缘由 清代学者将读书札记编订成书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看似随意,但往往受某种因素的驱动,有较为相似的原因。他们或是受到某种观念的影响,或是出于对自己辛勤纂录成果的珍惜,或是迫于同仁友朋的敦促。通过对清人手订考证笔记情况的广泛考察,我们可以总结为以下几种缘由。 1.敝帚自珍,不欲有所散佚 学者在读书过程中随手抄录读书札记,经过常年积累,往往多达十数册或数十册之多,这些札记虽然精粗不一,多有可弃者,或已用作其他考证著作的论据,但仍有部分内容凝结了作者的心得体会,若任其散佚,实属可惜。因此,他们便有删汰、编订的意向,希望自己历年的心血不至在后世消亡殆尽。如乔松年手自编订《萝藦亭札记》八卷,他说: 世之老师宿儒说经铿铿,才人墨客道古娓娓者固已多矣,固已精矣。如仆陋劣,乃复伸眉摇笔,振振有辞,斯诚醯鸡井蛙之见哉。然而穿穴群言,差胜博弈,勒成一编,可佐讌谭。或者得如凡鸟小草之被色滋荣,与所谓灵禽嘉卉同游并茁于六合之内,亦未可知也。若谓觊附于作者之林,则仆何敢。⑥由此可见,他虽然谦虚地认为,自己的论证不如“老师宿儒”“才人墨客”既多且精,但仍然不忍废弃,正体现了敝帚自珍的心态。 徐鼒性嗜读书,中年长期寄人篱下,设馆授书,晚年有感于战乱频仍,世事变迁,所撰书稿及藏书不断散佚,于是乃将早年批校于书眉的文字汇为一编,校理成书,即《读书杂释》十四卷。徐氏曰: 戊子(道光八年,1828)、己亥(道光十九年,1839)馆扬州史氏,治《月令》,见高蔡之义,间优于康成,作《月令旧解异同》;读洪兴祖《楚词补注》,作《楚词校勘记》,未卒业而闻先大人疾革,匆匆卷箧归柢,稿散失过半。癸丑(咸丰三年,1853,此指太平天国犯扬州之事。——引者)四月,粤匪犯六合之南关,臧书毁焉。就行箧所遗留者录鄙说而覆勘之,……以是志先泽焉,则固当过而存之矣。⑦ 此序作于咸丰十一年(1861)八月,次年徐氏下世,是书幸赖生前手自覆校,得以流传。徐氏晚年周旋于公务与战乱之间,仍笔耕不辍,留心著述,他对平生著作无比珍视的心态是显而易见的。 卢文弨在《钟山札记》自序中更是明确地说:“余老矣,儿辈皆弱,不忍辛苦纂辑之复为烟飞灰荩也。”⑧这种观念也影响到孙志祖《读书脞录》的编订,志祖致仕后读书“偶有所得,随笔疏记”,至积久成帙,“因有感于卢抱经学士‘辛苦纂集,烟飞灰荩’之语,乃略加诠次,付诸剞劂”。⑨都是由于作者对自己著作倍加珍惜,不欲使之散佚。 2.重视考订笔记 笔记与小说家颇有渊源,宋代以来虽不乏名作,但在传统观念中,笔记仍游离于正经正史之外,被视作“小道”。清代学者撰写的以考证为主要内容的读书札记,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与传闻小道自不相同。所以,他们在编撰考证笔记时,意图破除前人对笔记的偏见,突显其史料性与考证特点。清初顾炎武用“采铜于山”来比喻自己撰作《日知录》的过程,就是一种十分重视、肯定笔记价值的态度。乾嘉以降,学者对考订笔记的重视,则是受全社会崇尚考据的风气的影响。汪师韩已经不再把考订类的笔记等同于一般的说部书,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