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21世纪第二个十年，我们蓦然回首，发现人类已经进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新时代——新智媒时代。事实上，人类文明的每一次剧变，都是由媒介这一生产工具的变化所带来并以此为表征的。从甲骨、青铜器、竹简到纸张，随着文字、文化的承载工具的发展，人类逐渐进入了一个文明发达、文化繁盛的时代。纸既是一种文化记录的媒介，更是一种新生产力的载体。从纸媒到网络媒介，人类经历了一个漫长时期，其间创造了引以为傲的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蒸汽时代的工业文明创造了很多奇迹，生产力获得极大程度的提升；虽然有着核危机、人工合成化学品泄漏、温室效应、基因变异等巨大风险，我们依然认为，人类生活在一个可感知、可驾驭、有形的、量化的文明叠加与文化累积时代之中。但是，今天我们突然发现一切变了，我们开始暴露于一种巨大的、不可控的、看不见而又无所不在的“风险”之中，那就是以网络媒介为载体的新智媒时代所带来的新危机。 网络媒介是新智媒时代的新生产工具。数字化网络不仅是一种媒介，更代表着一种更高层次的新生产力。毫无疑问，以互联网、人工智能、大数据为主要载体的新智媒时代已经呼啸而至。高铁、智能手机、智能机器人、智能城市、智能建筑、基因技术、人机一体、微信、自媒体等以网络为媒介的智能高新技术，已经在很大意义上改变了人类的生存状态、生存方式和生存理念。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万物互联、万物皆媒的新智媒时代。我们在享受着“千里眼”和“顺风耳”、刷脸零现金支付等种种便利的同时，也发现自己处在一种“透明人”的巨大风险之中。由遍布各地的摄像头连接而成的天眼网络，以及微信、智能手机与刷脸支付所构成的生活痕迹，让每一个个体的生命轨迹都处于一个无形而又无时无刻不在的“天罗地网”的监视之下。而这种“天罗地网”，正是海德格尔所言的技术的“框架”统治的最形象化体现。①如果说海德格尔只是感觉、认识和思考到了这种现代社会中技术对人的本真性存在的禁锢和制约，而在新智媒时代，无所不在、无时不在、处处联网的网络媒介，则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了海德格尔所批判的“技术框架”统治。面对这一新状况，当代德国著名社会学家哈尔特穆特·罗萨教授将其命名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加速社会”②。“加速社会”在带来科技便利、空间拓展的同时，也造成人文自由、精神空间极度缩小乃至趋近“透明”的负面社会与精神效应，即罗萨所言的“空间异化、物界异化、行动异化、时间异化、自我异化与社会异化”。而从更长时段和范围来看，新智媒时代的“异化”危险，不仅仅是可见层面的危机，更是不可见的人的“自由意志、想象力”的内在精神危机。一种自然、自在、自由、没有外界监控的身心俱自由状态已经消失。就这个意义而言，新智媒时代在扩展、丰富了人的自由存在外在视域的同时，也在另一个维度扼杀了人的自然生存状态和自由的精神空间。事实上，我们发现一些传统技艺、传统文化逐渐成为“文化遗产”；随着现代化、城市化和网络化急剧扩张，代表传统文化根脉的千百年来的村落文化、传统民俗正在枯萎、断绝与消逝。 随着新智媒时代的到来，人类个体的生命自由意志、想象力自由空间正在不由自主地丧失。这必将造成最致命的精神戕害与根源性的文化毁坏。那么，新智媒时代，人类向何处去?文化向何处去?艺术向何处去?人如何去除日益剧增的焦躁与忧虑，如何获得诗意、安宁与自由?这正是当今亟待回应的时代新问题与新文化危机。 海德格尔说，危机在哪里诞生，拯救的力量就在哪里升起。③在海德格尔看来，技术“框架”发展的过程，也是人类自我救赎的过程；人类存在着一条拯救之路，即“思与诗”；当人类开始思考技术框架的本质时，人类就已经开始了自己的拯救之路。“思与诗”是统一的，“一切凝神之思就是诗，一切诗就是思”④。从人类艺术发展史来看，以“诗”为主体的人类艺术从来就是不受任何外在因素制约的自由生命意志表达，是超越时间、生命、物质、空间的无功利审美创造，是人之为人的丰富情感性存在方式。面对新智媒时代“无所不在”的“框架性”存在，面对个体生命的“透明人”精神状况，艺术依然是当代人类穿越“技术框架”，为“透明人”、为万物“复魅”的另一极精神力量。这是因为，自古以来，艺术就具有自由、创新、主情的三大精神特征。 首先，艺术是艺术家千百年来自由生命意志的表达。艺术永远是自由的，是人之自由本性的书写与表达，是对种种禁锢的抵抗与突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自由奔放、不被约束和禁锢，正是艺术的本质精神特征，是对抗一切禁锢力量的最有力武器。对于个体生命而言，生命的有限性、死亡的确定，是最大的悲哀与无奈。这才有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无限感慨，有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千古精神同悲。生命是有限的，物质的占有是有限的，但有限的个体生命依然可以获得无限的精神空间，正如苏轼《前赤壁赋》所言，“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可以无限拥有、无限拓展，实现不朽与永恒。有了“清风”“明月”的辽阔与自在，还有什么是生命的阻碍和禁锢呢?! 其次，艺术是艺术家自由活泼的精神创造。真正的艺术永远是创新的，是永远不被重复的，是生命力最鲜活的表现与创造。太阳底下有什么是新鲜的?人都有喜怒哀乐，都要经历生老病死；但是，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不同时代的艺术家创作了属于特定时代而又超越特定时代的经典艺术。艺术为每一个时代、为每一个时代中的独特生命作证。“删繁就简三秋树，标新立异二月花”，就是艺术创新特征的形象化表达。创新是艺术的生命之所在，没有创新就没有艺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