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353(2020)09-0035-13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张炜在中篇小说创作领域取得不可小觑的实绩,与其长篇小说的创作成就互补互衬。相比之下,批评界对张炜长篇小说的讨论和阐释较为充分,而对其中篇小说缺乏持续关注和深入把握。本文选取张炜的五部代表性中篇小说作品,在文学批评史原有的阐释基础上勉力尝试一种新的再阐释,以期更大地打开张炜文学世界的审美空间和精神空间,并愿意为未来的阐释提供可对话可讨论的基础。 总的看来,张炜的中篇小说创作主要在文体创新、语言去蔽和生命美学三方面进行艺术建构和自我超越。本文选取的五部作品集中体现了这三方面的追求:《蘑菇七种》《瀛洲思絮录》做了今天看来仍然极具难度的文体创新和艺术探索;《你好!本林同志》无疑是一部语言去蔽、重构语言的典范之作;《护秋之夜》《葡萄园》则在浸润于饱满鲜活的生命实相中建构独特的生命美学,并指向审美乌托邦。如题,这三方面在每一作品中虽然各有侧重,但多数情况下它们是以三重奏的合音之力共同奏响文学之美的乐曲。为了更好地深入作品细部,以下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完成再阐释。 一、《蘑菇七种》:物性、人性与自出机杼的小说 首次发表在《十月》1988年第6期头题的中篇小说《蘑菇七种》,或许是迄今为止张炜写得最自由最富激情的一部奇作。海边丛林里种种奇人异事和怪物幻相,构成一个神思遥迢文辞斑斓的审美世界。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在“物”与“人”之间,这部奇作竟能迸发出如此丰富驳杂的“赋形”(卢卡奇语)力量,令人慨叹现代小说重塑经验、再造生活的强大能力,其在艺术诗学上展开的高难度搏击不仅深刻挑战着小说既定的写作规范,而且挑战着现代读者的阅读期待,甚至挑战着当代文学批评界的阐释经验和评判标准。 小说的叙事链条时隐时现,多条情节线索错综交织。显在的叙事起点和终点是一只名叫“宝物”的护林狗,叙事的核心地带则围绕交叉着与“宝物”紧密关联的各类物种和各色人物:林子、蘑菇、毒蜘蛛、红狐狸、老丁、文太、小六、申宝雄、参谋长、公社女书记……如此,“物”与“人”皆为小说的行动元或曰角色,尤其是“物”的叙事功能不容小觑,一边推动情节的发展变化,一边影响人物命运的乖张起伏。从《葡萄园》到《蘑菇七种》,张炜笔下的“物”越来越清晰显明、越来越不容忽视了。《葡萄园》里的守园狗“老当子”、花猫“小圆”已然塑造得个性鲜明饱满,参与进叙事的诸多环节,还提供了观察葡萄园里的人与事的宝贵视角,相比之下,《蘑菇七种》中除了如“宝物”、红狐狸、毒蜘蛛这类动物全面进入叙事的中心地带或角角落落,还有独特如“蘑菇”之类的生命物竟也占据了小说重要的叙事位置。这意味着张炜眼中心中之“物”的谱系悄然扩大悄然延展了。在文学世界里建构独属自己的“物”的谱系,对一位作家而言意义非凡,折射出张炜同胞物与、悲天悯人的世界观,也反映出他欲通人性物性于一体的文学观。 张炜无疑是当代文坛最早自觉观照“物”、自觉写“物”的作家之一,他卓尔不群的写作意识和写作精神由此可见一斑。小说名曰《蘑菇七种》,揣度思忖其中隐含的深意,究竟是为物写物、物即目的,还是以物观人,人乃终结?抑或是二者暗中交织兼具?细观“蘑菇”一物,作家的匠心独运在字里行间神秘浮现。他不仅客观逼真地绘制出蘑菇的物形物态,而且动用了博物志式的“考辨”来考察蘑菇的物性物理。林中蘑菇自在生长,品种多样,饥饿年代成为全林场、全村人的营养佳品,待客珍馐蘑菇肉汤唯有老丁场长才能熬制出鲜美独特的味道,干蘑菇还可通过小村代销部唯一的售货员“老七家里”兑换成那个年代极为宝贵的烧酒,至于蘑菇有毒无毒,林中人自有分辨之术,但也偶有误食毒蘑菇中毒身亡的悲剧故事上演……“蘑菇”在这部奇作中俨然扮演了重要角色,“哪里有毒蘑菇,哪里就要有奇妙的故事了”。设若没有“蘑菇”这般与人相比异形异性却又人物一理的物性展演,哪里能得出美好善良丑陋卑劣种种人性的同理观照,又哪里能分辨知晓人世间真真假假恩怨纠缠?于是,“蘑菇七种”获得偈语般的启示与开悟力量,也因其神秘莫测的物性本相成为小说的核心隐喻。 返观那只奇丑凶猛却又忠心耿耿的护林狗“宝物”,颇能看出青年时代的张炜深受他挚爱的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影响,树林、狗、枪是屠格涅夫擅长运用的小说道具,《葡萄园》《秋天的思索》《蘑菇七种》亦是三样“道具”俱全,虽然《蘑菇七种》中“枪”置换成了老丁场长舞得出神入化的“剑”,但同样都强化突出了主人公的硬汉气质。“宝物”的神态举止好恶皆愈发神似主人老丁场长,威仪勇猛中暗藏心机诡秘。它和老丁一样,冷眼斜睨林子里发生的一切,洞察世事之手段可谓高明超脱,一切事情一切人与物仿佛都在有意无意地把控之中。“毒蘑菇演化出的故事万万千,俺宝物也通晓一二三。”哪怕林中最狡猾阴险如红狐狸,最恶毒凶狠如毒蜘蛛,使尽浑身解数也斗不过“宝物”的道高一丈,它每每沉着应付险境,与之迂回智斗。幽幽丛林中,物与物明里暗里地较量着,以争得林中的霸主地位,同时,人与人的争夺较量也从未停歇……自然史与人类史如此这般地并行不悖。有意味的是,红狐狸和毒蜘蛛皆用魔幻手法塑造得魅性十足,一个会治幻术,一个能施咒语。“宝物”的异能与二物不同,不是超自然的,而是反过来指向人的,它拥有与人进行思想交流和心理沟通的异能,突出表现在它九死不悔地追随主人老丁及文太、黑杆子等人。但小说对“宝物”的异能做了有节制的掌握,并未使其全然脱离物之为物的本性,同时对它心理活动的描写既丰富又极具层次感,这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拟人化处理,而是将“宝物”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来揭示其物性本能和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