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在贾平凹十几部长篇小说中,新作《暂坐》(2019)无疑最接近《废都》(1993)和《山本》(2018)。《暂坐》是贾平凹继《废都》之后专门写都市与都市人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继《废都》《山本》之后第三部以女性欲念统领全局的作品。《暂坐》《废都》《山本》具有多重互文关系,但《暂坐》并非简单延续《废都》《山本》的文脉,也并非《废都》《山本》的机械叠加,其中透露了贾平凹情感观念与小说技艺的若干微妙变化。 一、从庄之蝶到弈光的身份转换 《暂坐》与《废都》都以西京为背景,都写了西京城的林林总总,都直指作者身处的当下现实,都围绕一位作家兼书法家与一群女人的交往展开叙事。《废都》中的庄之蝶和《暂坐》中的弈光都因小说书法而被誉为“西京城一张名片”,都长袖善舞,结交三教九流,都被一群美丽女性包围着,都卷入了当地政府与民间复杂的人事纠葛。 但二者的差别也很明显。《废都》写1990年代初商品经济大潮开始涌动的西京,当时西京城已经开始拆迁新建,但市容整体上变化不大,雾霾尚不为人所知。《暂坐》则写2016年雾霾弥漫的繁华西京。隔了二十六年,西京城外在的景观早已今非昔比,日常生活的“泼烦”却依旧如故,甚至有增无减。 《废都》有“四大名人”,另外三个即剧团经理阮知非、画家龚靖元、书法家汪希眠着墨不多,但戏份不少。到了《暂坐》,羿光之外再无其他文化名人正面亮相,只侧面提到文联主席候选人王季及其竞争对手焦效文,被突出也因此被孤立的弈光就成了简化压缩版的庄之蝶。写庄之蝶与其他三大名人的交往能显示其性格的多侧面,比如庄之蝶与汪希眠老婆的暧昧,他利用龚靖元之子龚小乙套取其父大量书画,导致后者发疯而死,这都是作者刻画庄之蝶之为庄之蝶的重要细节。弈光则因为缺乏身份相似的其他名人的衬托,难以见出性格的多侧面。 包围庄之蝶的“寄生虫”式人物很多。有带女友唐宛儿从潼关私奔到西京的文学青年周敏,有文物掮客赵京五和帮庄之蝶夫妇开书店的洪江,有经常与庄之蝶谈玄论道的神秘文化信奉者、彼此真正忘形尔汝的昵友密交孟云房。到了《暂坐》,周敏的化身“茶庄”职员高文来戏份很少,更不曾像周敏那样以一篇纪实作品引发庄之蝶与前女友景雪荫旷日持久打官司。秉性各异的孟云房、赵京五、洪江则被压缩为类似《金瓶梅》清客篾片应伯爵而兼做文物掮客的范伯生一人。与庄之蝶关系深厚的《西京杂志》一干人等更被完全删除。这些寄生虫式人物大幅度简化说明《暂坐》不打算花太多笔墨展开羿光的周围世界,因而大幅度收缩了羿光的社交圈。庄之蝶平日骑一辆电动车到处游走,羿光更多时间则蜷曲于书房把玩文物或著书写字,偶尔接待访客。 庄之蝶有家庭,一是文联大院和妻子牛月清的两口之家,一是和牛月清常去常住的岳母牛老太的双仁府旧宅,另外还有政府拨给他专事创作或举办文艺活动的“求缺屋”。他频繁穿梭于这三个常住地,日常生活的“泼烦”尽显无遗。弈光有家,但小说始终不写其妻子儿女,只写他那间位于“暂坐茶庄”后面的楼顶书房“拾云堂”。庄之蝶和妻子、岳母扯不完的家事在弈光这里无影无踪,《暂坐》没有展现弈光家庭生活的“泼烦”。 总之不仅弈光的社交圈大大简化,家庭生活也被省略。比起庄之蝶在《废都》中的核心地位,弈光在《暂坐》中所占比重一落千丈。跟庄之蝶身份相同的弈光并未增加二十六岁,但整体形象迥然有别,俨然一个简化和压缩版的庄之蝶。 这尤其表现在羿光和女性人物的关系上。《废都》中牛月清、唐宛儿、保姆柳月、住在底层“河南村”的安徽女子阿灿和汪希眠老婆都一心扑在庄之蝶身上。她们要么是庄之蝶百依百顺又怨声载道的保姆式妻子,要么是对庄之蝶崇拜有加、甘愿牺牲一切痴心到底的情人。这种极端自恋的男性中心主义在《暂坐》中荡然无存。除了俄罗斯姑娘伊娃曾一度倾倒于弈光的才华横溢与名动一城,其余“西京十二玉”只佩服其博学多才,聚会时请他过来凑热闹,急难之际也会让他出主意,或拿着“弈老师”书法作品当礼物疏通关节,却绝对谈不上崇拜献身。庄之蝶是众星拱月的情种贾宝玉兼淫棍西门庆,弈光则是被众多优秀女性接纳的一位谦逊淡定务实的良师益友或生命路上同行者。弈光与女性基本超越了肉体关系,只在精神情感上彼此牵挂。《暂坐》并没有写羿光像庄之蝶那样与多位女性发生身体欲望的纠葛。仅有两处性描写都很隐晦,如弈光与伊娃不成功的做爱以及徐栖、司马楠的同性恋。辛起与香港富商的性爱只见于辛起转述。没有性描写或缺乏性生活的弈光只剩下庄之蝶式一张嘴,主要以其博学、睿智、幽默、善解人意以及各种粗俗刺激的玩笑为“西京十三玉”解颐取乐。 庄之蝶是《废都》的中心人物,弈光则只是《暂坐》中“西京十三玉”的陪衬。弈光仍如庄之蝶博学多才,长袖善舞,书法作品的市场价值还远超庄之蝶,但雾霾时代的羿光不再受到大众追捧,更不再拥有众多女性崇拜者。在《废都》所谓“没有新的思想和新的主题”的后启蒙时代降临之初,庄之蝶曾经以其孤傲、郁闷、怨毒、颓废一度充当了时代精神的代言人,羿光却并没有被赋予相同的角色。 弈光地位降低,“西京十三玉”却高升为小说主角。这一大批原本卑微的女性获得了可观的生活资本与社会地位,她们在《废都》时代大多属于弱势群体,只能依靠分享男性成功人士的光环而猎取精神物质的有限补偿。到了《暂坐》时代,女性已不再需要来自男性成功人士菲薄的恩赐,她们自身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都已经宣告独立,开始享受这份独立的美好,也开始承受伴随这份独立而来的迷惘与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