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394X(2020)05-0006-05 一、杂文还是通讯:穆旦的“还乡记”释义 诗人穆旦去世之后,其妹夫刘希武曾经致函穆旦的次子查明传,称抗战胜利后“穆旦随青年军北上北平,一路上他写了《回乡记》杂文约10篇”,“1947年我和他(指穆旦)去北平访问沈从文和冯至两先生,他们都称赞这些文字”。[1]原来诗人穆旦在20世纪40年代后期还写了10篇杂文!这当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献线索,很自然地引起了穆旦研究者的关注。于是一些有心者开始寻找穆旦的系列杂文《回乡记》,但可惜长期找不到踪迹。直到2010年,陈越才在《独立周报》上找到了穆旦的4篇《还乡记》系列——《从昆明到长沙——还乡记》《岁暮的武汉》《从汉口到北平》《回到北平》[2-3],始知所谓穆旦的杂文《回乡记》,乃是重新从军的记者查良铮北返途中的系列通讯报道。在陈越的可喜收获之后,杨新宇又在《大公晚报》上找到了《从长沙到武汉——还乡记之二》[4],同时还发现了穆旦的一篇散文《怀念昆明》,此篇散文写于东北,发表于1946年7月14日昆明《中央日报》[5]。差不多同时,司真真也在《世界晨报》上找到了穆旦的另外两篇通讯——《北京城垃圾堆》和《初看沈阳》(此两篇后来重刊于《中央日报》),并发现了同样刊载在《世界晨报》上的《重访清华园》[6],这3篇其实也是作为记者的查良铮的通讯报道。统观以上9篇文字,它们都是穆旦作为随军记者从西南北返直至抵达东北一路上的见闻、观感和回忆,统以特约记者的通讯报道形式刊发在各种报刊上,其中好几篇都有“还乡记”的副题,这显然是刘希武回忆中所谓“《回乡记》杂文约10篇”的由来,由于它们也确实表达了穆旦对战后中国社会的观察和分析,所以被称为“批判性”的杂文亦未尝不可。不待说,这些通讯或杂文对理解穆旦这一时期的社会视野和思想状况是很有意义的。沈从文和冯至称许穆旦的这些文字,真是良有以也。 刘希武在回忆中把穆旦的这些通讯感想文字统名为“《回乡记》”(穆旦自己用的是“还乡记”之名),乃是举其著者以概其余的方便说法,今日其实不必拘泥于它们是否与“还乡”有关来定归属,至于刘希武说它们是杂文而非通讯报道,这可能暗含着掩饰穆旦抗战后重新以国军军官兼记者的特殊身份奔赴内战前线之意吧。可以确信,作为穆旦在远征军战友的刘希武,当年读了穆旦的这一系列通讯报道或杂文之后一定记忆深刻,多年后还记得“约10篇”之数,这应该是基于深刻的阅读记忆而并非随口之谈。如上所述,这些通讯或杂文已发现了9篇,距“10篇”之数只差1篇了。而笔者最近发现的穆旦写于此次途中的另一篇通讯《“蝗灾”》,恰可凑足穆旦的“《回乡记》杂文约10篇”之数目。 二、一篇被遗漏的“还乡记”和穆旦的“再还乡” 十年前翻阅1946年5月号的《中坚》杂志,看到上面有一篇文章说:“在三月八日的《世界晨报》上,读到沈从文先生一篇文章,题为《人的重造》。”于是追踪到《世界晨报》,由此发现了沈从文的几篇佚文,但当时的翻阅也仅限于沈从文的文字,而未能细检全报。最近,又一次翻阅民国报刊数据库里的《世界晨报》,逐日看下去,乃在1946年3月9日《世界晨报》的第二版上读到了穆旦的一篇题为《“蝗灾”》的通讯,编者在本版开头特意标明此文为“北平通讯”,显见此文正是穆旦北返途中所写的通讯报道之一,理应属于《还乡记》系列通讯之列。此前几位热心追寻《还乡记》的学者之所以与此篇失之交臂,很可能因为大家都习惯于通过民国报刊数据库来检索“查良铮”,然后按图索骥,但这个数据库恰恰遗漏了此篇的作者“查良铮”,如不逐日细检报纸各版,难免会疏漏“查良铮”的这篇通讯。 现将这篇遗漏的穆旦北返途中的通讯校录如下,供研究者参考。 “蝗灾” 回到北平来二十多天了,亲戚朋友见了不少。一坐下,一交谈,先要叹口气才说出口来的接收人员的虐政,北平人称之为“蝗灾”。 我听到的故事大致是:大量收购市场存货,提高物价;前门贴封条,后门私运东西;XXX捧坤伶,买黄金;XXX收了第三房姨太太等等;这是一类到处风行的传说。还有一类则是各机关小公务员失业的故事,接收大员来到了,旧用人员一概取消职务,然后再由亲友介绍留用,有的则请客送礼找关系,结果每个机关仍是半数以上的旧人。可全经过了新的“核定”。伪府时期的局长,现在仍可做局长,过去发了财的,现在活动得更有效果,站得更稳。只是未经“核定”的小公务员一家数口临于绝境者很多。 北平本来是小有产者的城市,一般市民,在沦陷时期得到适当的配给,赖以维持,可是自中央接收以后,物资囤积于官,办理拖延紊乱,反而数月未得任何配给。现在食粮要开始发给高粱黑豆了;可是市民说:“日本在时,把我们待如猪狗,我们还有大米白面的按月配给;现在中央要给我们黑豆吃,日本存在北平的大批白面不知都到甚么地方去了!”这样怨愤的口吻,自洋车夫以至坐洋车的人,都是一致。(按,黑豆为猪食。) 北平的外表,若看看长安街,前门,王府井一带,仿佛上很新,骨子里可是太旧了。抗战时期,留在北平的旧官僚很多,抗战胜利后,一群中小奸伪复自伪满和南方纷纷逃来。所以,现在在北平,每一家里你都可以看到那骑在少年颈上的“尊长”,他们还在维系着封建余风,气焰依然。大后方的八年中,我们已很难闻到那些腐朽的尸气;可是在这里,就又全是老年人的天地。我回来后,每到一家,总要先去应付老年人,他们的脑中在过去是念念不忘着皇清恩泽,而现在则殷殷以我们是否“荣归”为问——一见之下,就问我得有奖章没有。我摇摇头,他们就大失所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