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用最常用的字,构造出奇崛不俗的语句、幽深广漠的意蕴,使得《野草》成为现代白话文学的奇葩。根据《秋夜》的写作时间(1924年9月15日)和发表时间(1924年12月1日),它无疑都是《野草》的第一篇。《秋夜》发表时,就标明《野草—秋夜》①,可见发表《秋夜》时,鲁迅对《野草》至少已有一个大致的想法。当然,从写作完《秋夜》到发表《秋夜》,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之所以标明《野草》,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起初就有写作《野草》的整体想法,《秋夜》是第一篇。一种是起初并无《野草》的整体想法,不过因写作了《秋夜》而得到启示,遂有《野草》的整体设想。无论哪种情况,《秋夜》是解读《野草》不可忽视的篇章。因为即使是后一种情况,《野草》之后的诸篇将延续着《秋夜》的某些东西。笔者尝试着从现代白话诗学的角度解读《野草》。《秋夜》的第一句是:“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②这句话引起过许多研究者的兴趣,赞叹者有之,质疑者有之。李长之认为鲁迅“秀”语言技巧太过分,简直堕入恶趣了。③笔者把《秋夜》的第一句称为“枣树语句”,通过展开对“枣树语句”的分析,试图揭示《秋夜》的诗学特质,并简略论及《秋夜》在《野草》中的地位。 一、枣树视图:夜看与夜思的合一 《秋夜》初刊于《语丝》第3号时没有署写作时间。“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这个日期是后来添上的,按照农历计算是“一九二四年八月十七日”,中秋节后第二天。据鲁迅日记:“昙。得赵鹤年夫人赴,赙一元。晚声树来。夜风。”④这则日记提供的信息不多,只是说天气晚上多云,有风。 从《秋夜》中“圆满的月亮”一语来看,大致可以断定是八月十五后一两天。鲁迅于有“圆满的月亮”的晚上在后园观看夜景,他会看到些什么呢?他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自己后园墙外的两株树是枣树。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是鲁迅自己的家。当然,尽管月光很好,如果不是自己家里,要一眼望去就知道墙外两株树的种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鲁迅在现实中夜看的情形,到鲁迅笔下夜看的情形,发生了变化,这是艺术的变化。《秋夜》中夜看枣树的方式,混合了现实中已知者(生活中的鲁迅)和虚拟未知者(比如读者)的视角,构想出一幅具有动态感的画面。 有满月的晚上,“我”站在自家的后园里,往墙外望去。他首先看见两株树。因为明亮的月色之中,两株树是可见的,但一下子不能辨别出什么树。然后再仔细看,视点停在一棵树上,判断一株是枣树;视线向另一株树移动,再看再判断,这一株也是枣树。这就像电影镜头,先有一个总镜头整体把握,然后分镜头移动进行特写。因此,这一造句,打破了人们对日常表达的习惯性接受。它把日常生活行为形成文字后,就于平坦中显出奇崛,于熟悉中呈现陌生。 “枣树语句”的第一层意义是塑造了“枣树视图”。枣树视图指明了枣树是可见的具体形象,而且观看者的视觉在变化和流动。重要的是,观看者的视觉位移产生了时间的延宕,而这延宕给观看者的思索留出了更多的时间。我把这种思索称为“夜思”。即使是最明亮的月夜,人的视觉也会受到某种影响,这种视觉上的阻碍,就给夜思留出了更多的时间。夜思是一种思维习惯,也是一种思维品质。夜看推动夜思,夜看中夜思会特别活跃。鲁迅喜欢夜晚工作,喜欢夜思,属于夜思型作家。“昼思”更容易受到视觉干扰和声音干扰;夜晚对视觉形象和声音形象有所遮蔽,这就更加能让夜思者的“夜思”趋向一种纯净的思考状态,最大限度地回归自身的主体意识。 第二段写“我”夜看天空,而写夜看时处处充满了夜思的特质。天空“奇怪而高”,何以“奇怪”?这是夜看者发出疑问,夜思开始活跃。原来,天空高到“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这是夜看者的感受,道出“奇怪”的原因之一。星星的眼是“冷眼”,夜看者与星星之间不仅距离遥远,而且两者相互排斥。天空的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夜看者对天空的一笑一颦都在猜测。天空“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一句承上启下,转入下文对野花草的描写。 第三段:我不知道那些花草……我记得……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她于是一笑……这一段所写,并非“我”这个夜看者当时所看到的景色,而是所想象的情景。上一段说天空“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而北京的农历八月不大可能有繁霜。这是夜看者的夜思所虚构的场景;夜看者所设想的小粉红花的梦,是夜看者所虚构的梦。通过对“繁霜”看似矛盾的表达实现了文本从现实向想象的转换。 第四段回到写枣树,“夜看”与“夜思”交织进行,塑造出枣树与天空的对峙图景,构想出枣树对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的坚定形象。从开头至此,夜看者所进行的夜思是在一种没有声音的状态下进行的。夜思者的夜思之所以非常活跃,只有月下景色与记忆来照面,是在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音的月夜中进行的。夜看者所临之境没有声音,他的记忆也没有带来声音。夜看者所构想的枣树与天空的对峙关系在不断升级,由静态的“直刺着”进入到“一意要制他的死命”的战斗姿态。如果按此下去,势必需要描写一场真正的决战行动。但是: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夜游的这只鸟为什么是“恶鸟”?有些人也许会以为这“哇的一声”的鸟是乌鸦,有些人或许认为是猫头鹰;如果真这么肯定就很武断,因为并没有任何语词显示或者暗示这只鸟是乌鸦或者猫头鹰。而且即使是乌鸦,鲁迅也不一定认为就是“恶鸟”。《药》的结尾中“乌鸦”成为夏瑜母亲的一种寄托,因为在绍兴目连戏中,乌鸦往往是慈鸟的形象。而且即使是猫头鹰,也不一定是恶鸟,鲁迅还点喜欢猫头鹰。实际上,是什么样的鸟并不重要,因为与“恶”无关。之所以称为“恶鸟”,因为它“哇的一声”,完全是因“声”而“恶”。此时此刻,无论何种声音,都是“恶声”。因为任何一种声音,都会打破鲁迅因“夜看”而“夜思”的沉入与进行。“夜看”而“夜思”的存在状态与“夜听”而“夜思”的存在状态本无高下之分。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与张继“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一“望”而“思”,一“听”而“思”,境界上不分高低。鲁迅是“夜行”工作者,他喜欢夜晚工作,一般说来不会喜欢异质的声音来打破工作的安静。因为这“恶声”引起了鲁迅的不快,始而自己发出“吃吃地”笑声,继而回到自己的房里,终于形成了前后两个部分:从后园观景到房里看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