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曰:这是因新冠疫情而宅在家里时,就诗歌现状及其发展方向的一些问题,给我的好友、老诗人邵燕祥先生写的几封信。一段时间以来,我总想改变一下文风,不要那么正襟危坐,不要老让读者觉得像读《人民日报》第一版那样“严肃”“紧张”。以书信的形式谈某些理论问题,可能是一条路子。书信之类,它便于更灵巧地提出问题,挑明问题,抓住重点,在关键处“点杀”几笔。虽然看起来不像学术论文那样正规、严谨,但它好读,并且它同样能够对关键问题,深入论证,像凿一口深井那样进行理论阐发。 这几封信,都涉及欧阳江河。我批评了他的一些言论,但毫无恶意。我一直认为欧阳江河是一位优秀诗人。但对欧阳江河在凤凰网“舍得智慧讲堂”《中国境界第三十六期:诗坛博音》(2018年5月)以及在《羊城晚报》(2013年3月26日)与傅小平对话中所说的某些观点,即诗歌的小众化乃至贵族化、神秘化倾向,却不敢苟同。对事不对人。这涉及诗歌如何发展的大问题,应该讨论。谁对谁错,由大家评说。真理越辩越明。 老话新说:诗没有让人读不懂的“特权” 燕祥,你好! 疫情还未过去。倾全党、全国、全民之力,我们一定能打赢这场抗疫战争。我们这些耄耋之人,只能在家里为前方的抗疫战士加油、助威。我想,若快,大概一两个月之后会有分晓。胜利是肯定的。眼下情况已相对平稳。不过,著名医家张文宏大夫告诉大家:“还没到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再宅一段时间吧。 宅在家里,在网上瞎溜达,时常碰到些诗。目之所及,大体有几类:一类是读得懂的,但缺乏诗味或很少诗味;一类是读不懂的,自然感觉不到诗味(或者说即使有诗味也让人体味不出);一类是既读得懂又有诗味,这是真正的诗,甚至是好诗。我倒霉,时常看到前两类,因而有些沮丧,感到透不过气来,甚至为此很苦恼,对眼下的诗歌走向有些悲观。近日忽然在中国作家网上看到有个叫赵华奎的人(我第一次见这个名字),使我眼前一亮。他的一些诗不一样,我觉得可读。而且我很愉快地说:读这些诗,透过气来了。我终于读到既能读懂又有诗味的诗了。他的诗,也许你能挑出许多毛病,不能说是当前(更不能说是当代)最好的诗;但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它们不同于那些不知所云的诗,至少能读懂;也不同于那些虽能读懂但味同嚼蜡的诗,让人感到读诗的愉悦。他的一些诗句还很妙。例如《风过有痕》中的这几句:“风过有痕/擅用行草之笔粉饰江山,刷新人间/只有故乡守住底色/守住灰墙青瓦,/以及几句雀鸣,几缕炊烟”;还有这几句:“踏入田野,我只请风勾出行云鸟影/勾出丘壑、涓流和纵横阡陌/对着满目秋黄,说出/我比故乡,更想回归于一幅淡墨山水”①。另一首诗也很有味道——《古盐田,晾晒大海千年心事》:“还原于我。我本是一滴负命之水/来自最远最深的海,取自最为澎湃的潮/当激情消退之后/安然驻入被日月打磨而出的盐槽//岸上的低树浅草,望海的石头/比我早到了几千年,各自在续来生之缘/我知道,泛白的时间表已排列不出归期/寂寥无际,对海的思念,正缓慢结晶//老盐工黑而干瘦/每日,都在用辽远的目光推开万亩烟波/只向大海要一份简约的馈赠/把等待,交给炙热的日光和漫长的岁月//阅过沧桑世相的波涛/这片盐田依旧闲适而清白/千年已过/它仍在低调地晾晒大海斑斓的心事/”②。 关于诗之读懂读不懂的问题,我想在这封信里着重说说在凤凰网上听欧阳江河一次谈话的感想。这是老话题,但今天需要老话新说,因为它仍有迫切的现实性。为什么现在诗坛有那么多让人读不懂的诗?因为它既有理论——有人提倡读不懂,要求给诗以读不懂的“特权”;而且也有实践——少数诗人(或个别诗人)写诗就是故意写得让人读不懂,自诩为“这才是真诗”。一些初学写诗的青年人,以此为榜样,以致此风在一定程度上有泛滥趋势。 此风可长,还是不可长?欧阳江河认为可长,我认为不可长。我要说说不可长的理由。过去就这个问题已经争论了好长时间,但大多在现象上兜圈子。我所谓老话新说,就是不只谈现象,而是抓住现象,挖其根柢,尽量从理论上阐明道理。 欧阳江河,这是一位优秀诗人,而且善书法,懂绘画,通音乐,多才多艺,我很敬重,甚至有几分崇拜。他写了很多好诗,我很喜欢。但是他的某些诗歌主张和部分创作实践,公然提倡和引领诗歌的小众化——好像诗歌不被大多数人读懂是好事,却使我像吃了鱼刺那样不舒服。2018年5月,欧阳江河在“舍得智慧讲堂”《中国境界第三十六期:诗坛博音》中接受凤凰网记者胡玲访问时说,他要为自己的诗设门槛,要把许多人拒之门外,不需要那么多人读他的诗、读懂他的诗。他甚至声称以自己的诗集流量高、读者多为耻。他认为有些诗就是很难懂乃至读不懂,或者一般读者读不懂而少数人才能读懂(大意)。 这是一种贵族化的诗歌倾向和诗歌理论。 他还有更明确、更厉害的话呢。欧阳江河在2013年3月接受傅小平采访时,关于诗歌读懂读不懂的问题,两人有这样一段对话: 傅小平:但现在很多读者反映读不懂诗歌。 欧阳江河:诗歌是你一定要读懂的吗?好的诗歌,它不是一个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归纳量化的东西,它不给你一个答案,也不通向这个答案。它还包含了对可读性的挑战。有时候,它只给你一种语言的感受。这就好比音乐。比如某个音乐家的四重奏,你听不懂有什么关系,它就是打动你。再比如,鸟儿在歌唱,你能听懂它在唱什么吗?你能做的只有联想。然而,从人化的角度去理解鸟语,实际上是没有意义的,这有什么关系呢?它打动你,让你沉浸在莫名的感动里了。 又比如,鱼在水中游,你能懂这有什么意思吗?而它让我深深感动了。很多时候,最美的最神秘的事物,它就是一个发生,无需你去弄明白它确切表达了什么。我们不会因为听不懂鸟的歌唱,看不懂鱼的游泳,就不去听鸟语,就不去看鱼游了。可我们何曾给予过诗歌以鸟和鱼一样的特权?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