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中国学刊,注释越来越规范,但八股气日浓。说不好听,除了编辑与作者,以及个别刚好对这个题目感兴趣的,其他人一概不读。 传统中国谈文论艺,很少正襟危坐,大都采用劄记、序跋、书评、随感、对话等体裁。晚清以降,受西方学术影响,我们方才开始撰写三五万字的长篇论文。对此趋势,我们是认可的。但回过头来,认定只有四十个注以上的万字文章才叫“学问”,抹杀一切短论杂说,实在有点遗憾。 放长视野,学问不一定非高头讲章不可。在我们心目中,编杂志最好是长短搭配,庄谐混杂,那才好看、耐读。我们明白,困难在于学术评鉴——这样有趣味但无注释的“杂说”,能计入学者的工作量表吗?好在今天能写且愿写此类短文的,大都已经摆脱了这样的数字游戏。 真希望我们设立的“随笔体”栏目,在精深且厚重的专业论文之外,发表若干虽不计入成果但有学识、有性情、有趣味的“杂说”。 1989年底王瑶先生去世,第二年出版的《王瑶先生纪念集》中,老同学季镇淮《回忆四十年代的王瑶学长》称,抗战结束回到北京,“在清华西院,他对我说过,‘我相信我的文章是不朽的’”①。当初读到这一段,我心头一震,被前辈追求“立言”之崇高志向所震慑。香港岭南大学荣誉教授刘绍铭撰《名世与传世》,有这么一段:“夏志清先生去世后,夏太太王洞给我电邮说,先生在医院等候医生处方时,王德威来看他。先生对德威说:‘我不怕死,因为我已经不朽。’这句话有点不合礼数,但在熟知他中英文著作的学生和朋友听来,他并没有夸大。他在中国文学研究史中的确会名垂不朽。”②我关心的不是学术判断,而是说话人的口气,这话很能显示夏志清的得意与自信。故事还是当事人讲述更精彩,2017年10月19日王德威在京参加《天涯万里,尺素寸心:夏氏兄弟书信中的家国情事》主题活动,其发言稿《王德威:夏志清看起来那么欢乐,其实非常压抑和寂寞》见2017年10月26日“凤凰网·凤凰文化”,敬请参阅。 夏志清(1921—2013)之所以认定自己将名垂不朽,其自信主要来自《中国现代小说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这部大书。 一、大传统与新批评 《中国现代小说史》确实是一部里程碑式著作,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汉学界,几乎是独力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打开一片新天地。该书英文版1961年、1971年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刊行,1999年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推出有王德威导读的第三版。刘绍铭主持的中译本1979年香港友联出版社刊行,而后有台湾及大陆多个版本。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在友联版基础上,增收王德威为英文第三版撰写的导论《重读夏志清教授〈中国现代小说史〉》;2015年重新排版并全面订正,增收若干纪念文章,成了目前最完整且最权威的中译本。 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大陆学者,大都阅读过或收藏有此书的英文版或中译本,我最早读的是1991年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版。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与北京大学出版社商议在大陆出版此书。因书中有好些不合时空的言论,出版社希望删节,而夏志清不同意,只好搁置。过了若干年,夏先生很得意地告诉我,你不是说不删节没办法出版吗,人家陈子善就有办法,你看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还印得挺好的。那已经是2005年了,可我还是不太相信,说你仔细看看。果然,不久他就告诉我,人家直接删,根本没跟他商量。这就是北京人与上海人的差异——北大君子,觉得若删节须征求作者同意,那样,事情就办不成了;复旦精明,先斩后奏,料准作者虽一时不高兴,很快就会过去的。现在此书又有了2014年广西师大版,2016年浙江人民版,应该都有删节。所以我才会说,2015年香港中文大学版是最完整的本子。 考虑到夏志清此书名声很大,同学们大都阅读过,近年学界也有不少推介、评述乃至批判,我们不必从头讲起,可以跳着说。此书功绩很明显,发掘张爱玲、钱锺书、沈从文、张天翼等;缺陷也很突出,那就是歧视左翼作家——虽表扬了张天翼、吴组缃,但取其不怎么左翼的部分。对鲁迅则只承认其早期创作,离开北京以后的,都不看好。夏志清从未隐讳自己的立场,只不过认为这并不影响自己的文学趣味与学术判断,也就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之“结论”所标榜的:“我所用的批评标准,全以作品的文学价值为原则。”③学者著述(尤其是文学史写作)很难摆脱外在的政治因素干扰,所谓保持纯粹的审美判断,更像是一句自我安慰的口号。不过,王德威说得没错,在冷战大背景下,两大阵营截然对立,海峡两岸文坛/学界彻底政治化,相对而言,“夏是少数不为表面政治口号所动,专心文脉考察的评者之一”④。这里不谈夏著中若干今天看来明显的偏见或刺眼的谩骂,而是追问此书初版序言所提出的目标——“文学史家的首要任务是发掘、品评杰作”——是否真的达成。 《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写作深受20世纪四五十年代欧美两大批评重镇李维斯(F.R.Leavis)的理论及新批评(New Criticism)学派的影响,这点人所共知;在《重读夏志清教授〈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王德威做了进一步拓展:“夏在耶鲁攻读博士时,曾受教于波特(Frederick A Pottle)及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等著名教授;布鲁克斯无疑是新批评的大将之一。夏也本着类似精神,筛选能够结合文字与生命的作家,他此举无疑是要为中国建立现代文学的‘大传统’。夏志清在批评方法学上的谱系还可以加以延伸,包括20世纪中叶前后的名家,如艾略特(T.S.Eliot)、屈林(Lionel Trilling)、拉甫(Philip Rahv)、豪尔(Irving Howe)、泰特(Allen Tate),以及史坦纳(George Steiner)。”⑤上述这些,既有文论史的背景,也有夏志清自述可以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