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剧变爆发至今已近走过十年历程。过去十年,中东诸多方面均发生了剧烈变化。学界从宏观或国别层面对中东剧变的原因、表现及影响等作了较多探讨,但究竟中东剧变给该地区或国家带来了哪些变化,需要学界进行持续思考。中东剧变对中东政治、安全、经济、社会等方面的影响还在持续发展中,更长远的效应还需更长时段来考察。以十年为一个周期,从政治秩序之变迁、意识形态的变化和发展模式的演化三个视角对过去十年中东政治发展开展深入研究,以期找出规律性变化,或许对于我们预测未来事态发展和地区走势有所助益。 秩序之变:权力的转移与“后美国时代” 国际秩序是指世界主要大国之间形成的具有相对稳定性的权力格局以及一整套规则、规范和制度。依照这一概念,中东秩序是指对中东具有重要影响的域内外势力之间形成的具有相对稳定的地区格局以及与此相关的规则、规范和制度。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中东秩序简而言之就是奥斯曼帝国秩序,从北非到阿拉伯半岛,再到两河流域,基本都在奥斯曼帝国疆域之内。伊朗处于奥斯曼体系之外,保持相对独立存在。虽然奥斯曼帝国秩序面临来自西欧列强以及内部反叛的巨大威胁,但仍能勉强维持生存。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帝国战败瓦解,奥斯曼秩序轰然崩塌,并被所谓的赛克斯—皮柯体系所取代,欧洲开始主导中东并分割了奥斯曼领土。二战后,随着英、法的急剧衰落,其地位转由美、苏接替,中东由殖民体系转向冷战背景下的两极对抗体系。冷战结束后,美国全球霸权地位确立。中东自然也被纳入这一体系,美国主导的中东新秩序形成。进入21世纪后,美国主导的中东秩序经受了多次严重冲击,从“九一一”事件到伊拉克战争,从伊朗核问题到中东剧变,一次次撞击使得这一秩序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中东地区局势发展开启了中东秩序的“后美国时代”。其鲜明特征是,美国主导地位开始发生动摇,美国对中东地区事务的领导、控制、引导、塑造能力出现衰退、弱化,对中东国家政局、地区发展方向、地区安全与稳定、地区秩序安排等方面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下降。①可以说,中东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 从地区秩序视角看,第一,自中东剧变以来,主要域外大国在力量对比方面发生巨大变化,传统势力均衡被打破。这突出表现在美降俄升、西退东进和“一降两升”上。②美国实力相对衰落,在中东影响力下降。从奥巴马到特朗普,美国孤立主义上升,不愿再深陷中东,不愿过度担负所谓全球领导责任,全球战略重心转向与中、俄的大国竞争。与中东近邻的欧盟则陷入内外交困境地,无力在中东发力,欧盟一手打造的“地中海联盟”实际已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中东之乱祸及欧洲,非法移民、难民潮、恐怖主义一波又一波,欧洲内部同时还面临英国脱欧、民粹主义和右翼力量上升等一系列重大危机。俄罗斯则借叙利亚战争等中东之乱积极重返中东,全面拓展与中东各国关系,极大提升了地区影响力,在冷战结束30年后再度成为中东地区的主角。来自亚洲的中国、印度和日本在中东的影响力也呈明显上升趋势。日本安倍首相多次出访中东,积极参与调解美国与伊朗矛盾,甚至破天荒地派军舰赴波斯湾参加护航。印度莫迪政府由传统的“东向”政策转向东西兼顾,又推出“西向”政策(Look West Policy),大力加强与伊朗、海湾阿拉伯国家以及以色列的关系。中国与中东国家的关系也有重大提升,“一带一路”倡议在中东稳步推进。 第二,域内国家力量此消彼长,国家间关系严重失调,新的地区性大国兴起,具体表现在:传统地区权力中心发生转移,开罗、巴格达、大马士革的中心地位逐步让位给安卡拉、利雅得、阿布扎比、特拉维夫和德黑兰。与3个非阿拉伯国家(土耳其、伊朗和以色列)相比,阿拉伯国家集体失色,一些阿拉伯国家的政治在某种程度上还被3个非阿拉伯国家所主导。沙特、阿联酋、埃及与伊朗、土耳其在叙利亚、也门、利比亚、伊拉克、黎巴嫩等国激烈交锋,主要原因就是抵制非阿拉伯国家对阿拉伯内部事务的干涉。在西亚北非两大板块中,北非处于颓势,且内向化、非洲化③趋势明显。除了摩洛哥等日益非洲化外,像埃及这样的阿拉伯世界“领头羊”也日益将非洲作为其外交政策的优先方向。④在阿拉伯世界板块中,海湾阿拉伯国家兴起,形成沙特、阿联酋和卡塔尔三大地区性中心力量。 第三,传统的地区规则、规范和制度受到严重冲击,中东稳定的主要支柱被撼动。美国在中东的乱作为、不作为以及持续战略收缩,构成了中东地区不稳定因素的主要来源。美国几乎放弃了过去几十年其中东战略的五大支柱——保障能源供应;与地区主要国家结盟并保障其安全;推动巴以和平;反恐;促进中东民主与自由。冷战结束后,中东和平进程是中东稳定的主要基石。而特朗普政府亲手摧毁了中东和平进程得以存活的主要原则和基石:“以土地换和平”“两国论”,公开承认以色列对耶路撒冷和戈兰高地的主权,允许以色列吞并约旦河西岸,承认非法定居点的合法地位。美国对地区盟友的安全承诺也显著下降,在关键时刻不愿向海湾盟友提供安全保护。2019年,沙特重大石油设施遭到无人机打击,波斯湾多次发生商船遭袭击事件,充当地区反恐先锋的叙利亚库尔德武装遭美国抛弃,都是典型事例。这也导致美国与其在中东长期所依赖的四大支柱国家(埃及、以色列、沙特和土耳其)的盟友关系开始崩塌。⑤地区间国家关系出现大分化,传统盟友与伙伴关系发生剧烈调整并进行重组,其中最关键的是美国与盟友关系的疏离以及土耳其与埃及、沙特、阿联酋、以色列四国由伙伴到对手的关系逆转。阿联酋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以及阿联酋—沙特—巴林—以色列—美国五国反伊朗地区联盟的形成,土耳其、伊朗和卡塔尔三国结成保守伊斯兰准联盟,以伊朗为核心的地区什叶派联盟形成,海合会出现分裂,这四大事件的发展对地区秩序则造成严重冲击。作为海湾以及中东稳定的主要支柱之一的海合会,其成员持续繁荣与团结合作出现动摇,卡塔尔与沙特、阿联酋和巴林三国分道扬镳,严重破坏了海湾地区的政治秩序和稳定。与此同时,民族主义、部族主义、宗派主义、极端主义持续兴起,冲击传统国家边界,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异军突起并在整个地区肆虐,库尔德民族主义持续上升就是典型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