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历史悠久的政治思潮,民粹主义几起几落。自2016年英国“脱欧”公投和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起,以反全球化为核心诉求的新一轮民粹主义浪潮开始席卷大西洋两岸。欧洲民粹主义浪潮不仅表现为英国脱欧,还包括各国民粹主义政党在政治选举中的强势崛起。①美国则历来拥有民粹主义的传统,左翼民粹主义现象包括19世纪90年代的人民党、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等;而右翼民粹主义则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的排外运动、20世纪30年代天主教教父考福林的反犹运动及20世纪60年代乔治·华莱士的反民权运动,再到1992年罗斯·佩罗及1996年帕特·布坎南的反自由贸易运动和2010年以来的“茶党”运动。②2016年美国大选迎来了美国民粹主义的新一轮抬头,以桑德斯为代表的左翼民粹主义和以特朗普为代表的右翼民粹主义同时崛起,共同冲击着美国的主流价值与政治体系。③桑德斯在民主党初选的落败和特朗普的胜选则彰显出右翼民粹主义比左翼民粹主义在美国政治中具有更为强劲的势头。 作为民粹主义思潮最为直观的反映,特朗普的竞选策略在于通过塑造一种“纯洁的人民VS腐败的精英”的二元对立来迎合民怨并争取支持。他在竞选演讲中多次使用“我们”“你们/你”“他们”等语汇,意在将自己构建为“美国人民”的代表,而将主流建制派精英塑造为损害美国利益的“他者”。在指责奥巴马和希拉里导致美国国内经济不振和国际安全环境恶化的同时,特朗普大力宣扬自己将奉行“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原则、“让美国再次伟大”。④执政后,特朗普所推行的一系列政策措施也带有强烈的以“本土主义”、排外主义和民族主义为标志的右翼民粹主义色彩。与前任建制派推崇的新自由主义路线相反,特朗普将美国如今面临的众多困境都归咎于外国、国际机制、移民等非本土因素,进而实施了众多逆全球化的政策。具体体现为:一是反对自由贸易,包括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对主要贸易伙伴施加高额关税、威胁退出世界贸易组织等;二是反对移民,比如,在美墨边境筑墙,颁布法令禁止穆斯林入境美国,全面驱逐“无证移民”等;三是减少国际义务,包括淡化美国与盟友的联系,退出《巴黎气候协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一系列国际协议和机制,终止与世界卫生组织的关系等。 无论是在竞选过程中还是在当选后的施政过程中,以特朗普为代表的美国右翼民粹主义者都以反全球化作为核心诉求,以此争取国内那些在全球化进程中被边缘化的失利者。在很大程度上,全球化成为这一轮右翼民粹主义兴起的经济根源。鉴于选举政治地理在美国总统选举中的显要性,⑤本文将采取一种选举地理的视角来考察全球化如何塑造美国右翼民粹主义的选民基础,即通过考察美国国内在全球化中受损群体的地理分布,来推导和验证2016年大选中特朗普支持率的区域分化特征。在回顾既有文献和确立分析框架的基础上,本文首先结合美国的经济地理变迁说明其国内要素所有者的区域分化特征,然后根据美国参与全球化的要素禀赋说明不同要素所有者的政策偏好分化,进而推导美国国内哪些区域的选民更有可能支持特朗普的右翼民粹主义,由此提出一系列假说,最后利用2016年美国大选相关数据验证这些假说。 一、既有文献回顾与分析框架 (一)既有文献回顾 特朗普当选总统后,许多文献试图解释这一“黑天鹅”事件何以发生。既有文献主要从经济利益、身份政治、个体心理三种视角切入,来回答特朗普的选民基础是什么及其为什么支持特朗普这两个问题。 首先是经济利益的视角。关于特朗普当选最普遍的一种解释是从经济利益出发,强调“铁锈带”经济就业状况持续恶化的白人工人阶级为特朗普提供了赢取胜利的关键性选票。刁大明指出,在2016年大选中,共和党增长最多和民主党减少最多的同步变化群体具有的特征包括“中学教育及以下者”“家庭年收入三万美元以下者”和“非婚男性”,这一群体基本上就是“锈蚀带”地区(指传统制造业广泛分布的美国大湖区与中西部各州)的蓝领中下层选民,因此蓝领中下层选民的转向对特朗普的最终胜利意义重大。⑥张文宗指出,在美国24个“红州”和16个“蓝州”基本保持不变的情况下,是“铁锈带”的集体转向促成特朗普以306张对232张选举人票的优势当选第45任美国总统。⑦莫盛凯尤其关注位于“铁锈带”的3个由“蓝”转“红”的州——密歇根、宾夕法尼亚和威斯康星,认为特朗普的胜利正是在美国特殊的选举人团制度下凭借在这3个州的微弱优势造就的。⑧张毅认为,由于各种因素,“任何共和党人在2016年大选中都拥有相当高的胜算”。因此,“解释特朗普为何当选总统在很大程度上是要解释为何特朗普能在共和党初选中胜出”,而特朗普在初选中的胜利离不开美国白人工人阶级的重要支持。⑨斯蒂芬·摩根(Stephen L.Morgan)等人的数据分析也支持了白人工人阶级对特朗普选举胜利至关重要的说法,尤其是在被特朗普翻转的6个“关键摇摆州”。尽管特朗普还支持许多传统的共和党立场,例如去监管、减税、增加国防开支等,但是这仅仅帮他保住共和党原有的选民基础,而白人工人阶级的额外支持才是胜利的关键。⑩ 这些白人工人阶级选民之所以转向支持特朗普,正是由于特朗普反全球化及“把工作带回美国”的经济主张迎合了他们的利益诉求。王希指出,随着全球化加深和美国“去工业化”加快,中西部和南部地区的白人工人群体不仅未能享受到全球化红利,反而遭受了收入和就业的重创,“特朗普将自己说成是‘被遗忘的’中下层白人的代言人,将中下层白人的痛苦归咎于‘建制派’政治精英对美国人的欺骗,将全球化视为对美国利益的出卖和牺牲”,从而导致这些地区的白人蓝领工人从支持希拉里转向特朗普。(11)强舸在分析民主党曾经的核心支持者——“锈带”蓝领改换门庭的原因时,更加强调民主党对于白人蓝领所遭受的全球化冲击缺乏有效回应。(12)周琪等持有类似观点,认为作为特朗普的核心支持者是中下层白人,或者说是白人蓝领阶层,在两党选民中都属于被忽视的群体,因此特朗普的出现为他们表达愤怒和改变现状提供了一种选择。(13)莎伦·蒙纳特(Shannon M.Monnat)发现特朗普在吸毒、酗酒现象普遍和自杀死亡率较高的县获得了较多的支持,尤其是在中西部工业区和新英格兰地区的城镇和农村,这些地区往往工人阶级众多,且在过去几十年经历了制造业的严重衰退,而特朗普“振兴制造业”的竞选承诺恰恰迎合了这些身处经济困难与绝望中的选民的诉求。(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