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利科的解释学,话语是由若干句子构成而又不可还原为孤立句子的有意义的整体,本文则是由“书写”而固定下来的“话语作品”。解释学就是关于本文的理解活动的理论。但利科认为,社会行动具有类似于本文的种种特征,解释学可以阐释“本文世界”,也可以辩证地阐释人的自我和社会行动。这一观点对于社会理论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论启示。 一、话语与本文 在利科看来,话语是“事件与意义”这两端构成的,是二者的辩证统一。 话语的一端是事件。话语总是作为事件出现的,即:当某人说话时发生了某事。这叫做话语的“事件性”。话语作为事件,具有不同于语言的一系列特征:(1)话语事件是瞬时、当下地实现的, 而语言系统是非时间性的;(2 )话语通过指示词(如人称代词)“自陈”其主体,而语言是无主体的;(3)话语总是指涉它要描述、 表达或再现的世界,而语言符号只指涉同一系统中的其他符号,因此,话语“拥有世界”而语言“不拥有世界”;(4)话语是信息交换的媒介, 而语言只是沟通的先决条件,因此,话语总有和它交谈的“他人”,而语言则没有也无需“他人”的在场。上述四个特征合起来,就构成“作为事件的话语”。只有当语言在话语中得到实现时,这些特征才会出现。 话语的另一端是意义。我们希望理解的东西,不是瞬间的事件而是持久的意义。话语由于进入理解过程而超越事件本身并成为意义,即事件被意义超越,“说”(the saying)被“所说”(the said)超越,这恰恰体现了语言的意向性以及语言包含的意识对象(noema )与意识活动(noesis)的关系。至于“所说”是什么,利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解释学必须求助于奥斯丁等人的言语行为理论。据奥斯丁,话语行为由说话行为、非特指行为和全特指行为这三种次行为的级差系列构成。对利科来说,这种级差反映了“意向性外展”的三个层次。因此,利科给予“意义”一词以非常广泛的内容。意义涵盖了意向性外展的所有层次,意向性外展反过来又使书写状态、作品状态的话语之外展成为可能。总之,理解话语的意义就是理解话语行为的意义。 至此,我们可以对利科的话语理论作出初步概括。话语作为语言的实现,承载着事件与意义的张力,话语语言学则彰显出事件与意义的辩证法,这种辩证关系对于解释学是至关重要的:(1 )它是本文理论的起点。“正是这两端之间的张力,导致了作为作品的话语的产生,导致了说和写的辩证法,导致了本文(它又丰富了远化概念)的全部其他特征。”(注:利科:《解释学与人文科学》,剑桥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34页。)(2)它是远化理论的原型。“远化是我们以后将考察的全部特性的可能条件,而即便是以口头的形式,话语也显示出远化的原型。这种原型可以在事件与意义的辩证法的主题下来讨论。”(注:利科:《解释学与人文科学》,剑桥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32页。) 本文是作为作品的话语,它进一步展开了事件与意义的辩证法。利科的作品概念包含三个特征:(1 )作品是由有限而封闭的整体构成的比句子更长的序列,作为整体的作品引起了新的理解问题;(2 )作品从属于编纂方式,即被纳入某种文体(文体化),从而使话语转化为小说、诗歌、论文等;(3)作品具有独特的风格,即具有某种个性。 由于这些特征,利科认为作品体现出“生产劳动”范畴的规定性。作品的制作像产品的制作一样,也是将形式加诸于质料,按一定样式生产出独特的个体。例如,文学作品就是“组织语言的劳动”的结果。话语作为语言质料,因而就成为实践和技术运作的对象。对一件作品的意义的阐释,就不能还原为对单个句子的理解,而必须当作是“对人类劳作的沉思”,当作是对个体实践的内在结构之最一般条件的考察。因此,作品概念深化了事件与意义的辩证法:“通过将生产劳动范畴引入话语的维度,作品的概念就表现为事件的非理性与意义的合理性的实践中介。”(注:利科:《解释学与人文科学》,剑桥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37页。) 利科从作品和创作的概念得出几个重要结论。第一,在创作的作品中,话语“对象化”了,因而有可能“客观地”分析话语。第二,话语作为作品所具备的组织与结构特性,有可能运用结构方法加以分析,而符号学已有成功地运用这种方法的先例。第三,“结构分析的成功,开创了解释学的新阶段。此后,说明是理解的必由之路。”(注:利科:《解释学与人文科学》,剑桥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38 页。)因而,从作品的观点看,狄尔泰提出的“理解”与“说明”之间的对立,就显得过时了。第四,作品是生产劳动的产品,是人创作、写作的结果,也就是人本身的对象化,因此,阐释是对话语中人的对象化的回应。在利科看来,远化是由对象化构成的,因而可以循着对象化来了解各种远化现象。 从“说”过渡到“写”时,话语不仅由于“固定化”而保存下来,而且它作为本文开始自律于作者的意图,就是说,本文的意思和作者的意思不再吻合,本文的意义和作者心理的意义分离开来。这种自律性意味着,本文逃出作者有限的意向视野,超越自身赖以产生的社会心理条件,面对被置于不同社会文化条件下无限次阅读的可能性。从社会学和心理学观点看,本文世界冲破作者的世界还意味着,本文能够“消解”自身的“上下文”,并因而能够在新的情境下借助阅读行动完成自身“上下文”的“重建”。本文的自律性在接受者那里也有对应的表现。面对面的对话关系是由话语情境挑明的,而本文却创造出原则上可扩展到所有能够阅读的人的读者群。这意味着,写—读关系不再是说—听关系的特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