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丁在西方哲学史上是一位颇具个性的思想家。然而,长期以来学术界对他并没有给予足够重视和深入探讨。本文从他的一个重要命题“我错误,所以我存在”入手,着重分析奥古斯丁对希腊哲学的批判和改造,进而指出这种批判所独具的深刻意义。 一、希腊理智主义的局限性 应当指出,奥古斯丁这一命题的提出有其认识背景。首先与希腊理智主义独断论有关。 在希腊哲学,尤其是亚里士多德以前的哲学传统中,理智主义独断论居主流地位。自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以来,先哲们对人的理智能力寄予厚望。无论是理智主义还是感觉主义,都以认识的确定性为旨归。苏格拉底虽然以“认识你自己”这一神谕自律,强调人的自我审视,潜含着对人自身有限性的体认,但是在logos中心论盛行的时代, 苏格拉底至死也未培育出自觉的忏悔意识和谦卑之良知。相反地,他以“无人自愿犯错”为由为人的罪责与无知开脱,他的“知识即德行”这一知识道德观包容了人类青春期所特有的浪漫与自负,与严肃的理性批判(这是人类成年以后才逐渐培养起来的)无涉。如果说苏格拉底开了西方哲学史关于人是自由的理性生物这一主流认识的先河,那么,柏拉图将这一强理智主义世界观发挥到了极致。诚然,在柏拉图那里,虽也存在着一种欲求至善知识而又担心不能达到的内在紧张(正是在此意义上,陈康先生称柏拉图的认识是悲观主义的(注:陈康:《论希腊哲学》,见“柏拉图〈曼诺篇〉中的认识论”一文,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但是,从整体上看,柏拉图仍是苏格拉底十足的追随者,知识论道德观、强理智主义不但未有改变,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哲学王”的理想从“独善其身”发展到“兼善天下”。这种企图以哲学作王的理性冲动经过亚里士多德的缓解与松驰之后,一直影响着西方哲学的发展。亚里士多德与其师一样走的是理智主义路线,所不同的是,他使哲学与王之间保持一定距离,以便消解柏拉图式的内在紧张,所以,他界定哲学为:爱智慧、尚思辨、学以致知,哲学家不必非作主不可。不过,亚里士多德也绝非仅此而已,他把理性、知识与政治(甚至家政)、国治联系起来,企图以实践扩充理智的疆域。在亚里士多德以后,希腊哲学中强理智主义的主流地位一度受到社会历史和希腊化非主流思想家的双重动摇,以致理智主义日趋衰落,种种反理智主义(反知识论的伦理学和宗教人类学)涌现。尽管如此,在独断论和怀疑论两相对峙的希腊罗马时代,这种强理智主义并未绝迹。例如,斯多亚派的观点就依然是希腊主流思想和延伸,仅在忽视理论思辨,强调内敛的道德省思上与前人存在着差异。 奥古斯丁提出“我错误,所以我存在”这一命题的直接背景首先便是批判希腊哲学的强理智主义。他的批判又以柏拉图派(指波菲利)为矛头。他在《教义手册》中说:“只有无知而自以为有知的人才会犯错。”(注:《教义手册》5:17;7:20。) 所谓错误,就是以假为真。谎言之所以为谎言,就在于以假为真,并以此去骗人。谎言比无知是更大的恶,因而也是罪。在此,他所强调的,是人的主动犯错(自愿),即“无知而自以为有知”,这也是骄傲的本意。在苏格拉底看来,人性本善,“无人自愿犯错”,人借助理性知识和辩证术即可避免犯错,完善德行。奥古斯丁反对这一立场,他认为,人犯错是不可避免的,即使有知识也无济于事,只要在现世生活,自然要犯错误。他说:“我们所度的今生的确是可怜的,因为了保存这今世的生命,错误有时是不可或缺的。”(注:《教义手册》5:17;7:20。) 执着于知识不但不能拯救自身于邪恶之中,相反,正是“骄傲阻碍柏拉图派确认基督成人”(注:《上帝之城》X.29;X.I:26;XIX.1.3.),目无神明的自负和骄傲使哲学家与上帝的无限光明隔绝。“他们不认识‘道路’,不认识你的‘道’,你是通过‘道’而创造他们所计算的生物,创造了能计算(numerant)的人类,创造了他们籍以观察万物的感官和能够计算的理智(mens)……他们不认识这条道路,自以为高高在上,与星辰一样光明;一旦堕落到地上,他们冥顽的心便昏暗了。”(注:《忏悔录》V, 3:5;4:7.)他还指出,人生幸福与否不取决于对自然的了解和知识程度,而取决于对上帝的认识,所以他说:“一个人精通一切而不认识你,是不幸的,相反,不知道一切而能认识你是有福的。”(注:《忏悔录》V,3:5;4:7.)奥古斯丁在此触及一个十分重要且具有持续效力的大问题:科学与宗教的关系。在这个问题上,奥古斯丁也许是第一个明确谈出自己观点的哲学家(在他之前无论是希腊还是希腊化时代的人们并没有把这一问题作为主要思考对象来处理)。他毫不隐讳自己的立场:科学与宗教是二元对立的。科学不能保证人的幸福,科学只有在宗教的前提下才有意义。很显然,奥古斯丁在为科学划界,为希腊的唯理智主义哲学进行“诊断”,希腊理智主义“病症”即在于对人的理智能力盲目乐观,不加限制地使用理智其结果必然是“自负”与“鲁莽”。他在批判柏拉图派时进一步指出,这种理智的骄傲究其本质,就是自爱,即爱自己超过爱上帝。它诱使人犯罪并堕入不幸与死亡的境地。在《论自由意志》一书中,他写道:“那些由于虚荣想和天使一样的人,是愿天使和他们一样,而不是愿他们与天使一样。如果他们不改其愿,他们要和背叛天使一样受罪。因为他们爱自己的权力胜于爱全能上帝的权力。因为这些人没有入谦卑的门,却在骄傲中过活,并且没有怜悯心,所以他们必然被安置在左边”(注:《论自由意志》Ⅲ.9:28;Ⅱ.3:7;Ⅲ.7:22;Ⅲ.4:14;Ⅲ.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