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德格尔与科学哲学”这个题目之下要谈的,不是海德格尔与通常英美科学哲学的关系——尽管海德格尔与英美后经验主义或历史主义的科学哲学并非没有思想传承关系——而是海德格尔对科学的本质的思考,这样的思考完全可以纳入广义的“科学哲学”或我所谓的“第二种科学哲学”[1]的范围。本文着重阐释和分析海德格尔的两个重要思想:“现代科学的本质是现代技术”、“数学化作为现代科学的突出特征属于现代技术的本质”。 1 思想背景简述 海德格尔的思想着眼于挖掘西方自柏拉图以来的哲学—形而上学思维的根源,并在刨根问底的过程中,完成对形而上学的克服和超越。他认为,由柏拉图开创的形而上学传统,支配着全部的西方哲学史。“贯穿全部哲学史,柏拉图的思想以变化着的形式保持其决定性,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2] 这个形而上学传统以其对存在问题特有的领悟,决定着西方思想的基本走向,决定着西方人对人、对物、对世界的基本态度。它“以给出理由的表象思维方式来思考存在者之为存在者。因为从哲学开端以来,并且凭借于这一开端,存在者之存在就把自身显示为根据(arche[本原]、aition[原因]、prinzip[原理])。根据是这样的东西,由于它,存在者作为如此这般的存在者才成为在其生成、消亡和保持存中所是的某种可知、可处理、可制作的东西。作为根据,存在把存在者带向其实际在场。 根据显示自身为在场性( Anwesenheit,presence)”。[3]这个传统极为深厚,以致我们要对它有所反思都很困难,而海德格尔就把“思想”的任务规定为克服形而上学。所谓克服就是经受并显露它的极限。 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创造了我们的历史,而由这个历史所标定的我们的时代正在终结形而上学本身。所谓形而上学的终结,就是它进入了它的极端状态即完成形态,展开和穷尽了它所有的逻辑可能性。这种哲学终结论对我们而言并不陌生。从黑格尔开始,有各式各样的哲学家宣称哲学终结。海德格尔的独特性在于他对哲学终结的理解和说法。这些理解和说法中最令人惊异的是,他说哲学的终结主要表现在现代技术的支配性。“技术这个名称本质上应被理解成‘完成了的形而上学’”[4]。 为什么说现代技术表现了形而上学的极端和完成形态呢?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技术本质上不是什么机械设备之类的技术性的东西。首先,它象历史上一切传统技术一样是作为真理的开启方式而发挥作用的:技术不单纯是工具和手段,而是展现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去蔽方式,是对物的塑造。其次,现代技术与传统技术的区别就在于,它对物和存在者的展现不是一种对“物性”的“带出”,而是“挑衅”意义上的“强使”(Heraufoderm);它不是保护着物之物性的完整性, 即海德格尔所谓“天地人神”的四重性,而是一种单向线性的“预置”(bestellen),使物不再是物,而成了“持存物”(Bestand); 由于这种单向线性的运作,使得现代技术成了单一的去蔽方式,而遮蔽了和排除了其他的去蔽方式,结果现代技术的本质运作以“座架”(Gestell,Enframing)的方式进行,即以一种无从逃避、遮天盖地的方式规定着现代存在的显现方式。于是,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是存在的命运,也是形而上学的最后一个极端形态。 海德格尔关于技术的思考非常丰富,这里不能全面展开。我只简单解释一下为了进入本文的主题而必须涉及的那些方面。 首先,海德格尔的“技术”是在现象学意义上谈的,不是我们通常指称的机器、机械、工具、仪器等,这些东西他称之为“技术的东西”。但是,“技术”是“技术的东西”得以可能、得以被理解的本质。“技术”作为本质,先于“技术的东西”。“一般来说,机器的利用和机械的制造本身还不就是技术——它还只是适合于技术的一种手段,在这里技术的本质在其原材料的对象特征中被建立起来。”[5] 其次,海德格尔特别强调技术不是单纯的工具和手段,而是物的展现,世界的构造。什么样的工具被运用,就意味着什么样的世界被呈现出来。任何手段被纳入技术,只是因为该手段的运用适合于技术已经开辟的世界。“对我们的祖父母而言,一座‘房子’,一口‘井’,一个熟悉的建筑尖顶,甚至他们自己的衣服,他们的斗蓬,依然有着无穷的意味,是无限亲密的。几乎每一件东西都是一个这样的容器,他们在其中发现已有人驻留,并且可以往里添加人的东西。现在有了从美国闯入的空洞无关痛痒的东西,假冒的东西,是生命的赝品。……一座美国人所理解的房子,一个美国的苹果或葡萄树,与我们祖先的希望和思想所寄托的房子、水果和葡萄都毫无共同之处。”[6] 再次,海德格尔指出现代技术与传统技术的一个差异在于,现代技术以“预置”的方式展示物、构造世界,使得“物”都成了“持存物”。正是这种“预置”的去蔽方式将表面看起来都是“改造世界”的传统技术和现代技术区别开来。现代水利设施之所以与传统的手工水罐不同,因为后者汇集天地人神,而前者向现代农业“预置”;莱茵河上的拦河电站之所以与古老的索桥不同,也是因为后者汇集天地人神,而前者向着现代电力工业“预置”。预置就是为着单纯的目的、留取单纯的功能、指向单纯的存在者的某种关系网络,它原则上不考虑丰富而复杂的物之物性的保有。预置使本质先行。为了解释这一点,海德格尔不无俏皮的说,由于拦河大坝向着电力工业体系预置,而莱茵河流向着水流压差的提供者预置,所以,与其说拦河大坝建在莱茵河上还不如说莱茵河建在水电站上。 最后,海德格尔将现代技术的本质浓缩成一个生造的词“座架”(Gestell)。按照德语的构词法, 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是将所有的“摆置”(stellen)会聚(Ge—)起来。用“会聚”来说明技术本质的运作方式,与海德格尔对通常技术概念中人类学倾向的批判有关。通常人们不仅把技术理解成工具和手段,还把它理解成属于人的、为人所利用的东西,这后一方面海德格尔称为人类学的技术观。在他看来,技术作为真理的显现方式,决不可能是属人的,相反,人倒是属于这种真理——有什么样的真理运作,就有什么样的人性。所以,技术手段和技术体制的变迁也好,技术对于时代的支配性也好,决不是人自身的一种主观上的选择。同样,现代技术的“预置”行为并不是属人的由人类来选择和行使的一种方式,而是存在的命运。为了体现这一点,海德格尔不惜生造一个词“座架”,来概括现代技术的本质运作方式。